刘克范身体微微一震,捧着包袱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节泛白。他何尝不明白?傅鉴飞,那个曾经在南芝生命中占据过重要位置的男人,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各自已成定局的生活,却依然在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方式,守护着他无法再靠近的一片天空。这守护,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抿紧了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天井里那些在沙盘上认真书写的孩子,那些目光懵懂而纯真的孩子,最终,所有的复杂情绪都沉淀为眼底深处一抹坚定的光亮。
“南芝,”他转过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这钱,是给明德的。给孩子们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力量,“有了它,至少这个月的束修能勉强凑齐,还能给孩子们添置一批最紧要的纸笔。要来的事……挡不住,但学堂只要还在一天,就能多照亮一天!”他将包袱递向南芝,动作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你心思细,收好,用在刀刃上。”
丁南芝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点燃烛火的读书人的光芒。她眼中的复杂渐渐平息,只剩下理解与支持。她默默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另一只手更紧地搂住了怀中的女儿。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武所的雨,仿佛比湘水湾更缠绵,也更阴冷。济仁堂后院的药圃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有几株顽强的忍冬藤,在灰暗的天光下撑着稀落落的黄花。堂屋里的光线昏暗,油灯芯被林蕴芝拨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傅鉴飞伏案的身影。他正凝神为对面一位咳喘不止的老者诊脉,三根手指搭在老者枯瘦布满青筋的手腕上,眉峰微蹙,似乎在捕捉那脉象深处细微的异动。诊案旁,一碗新煎好的药正冒着袅袅白气,苦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泽生垂手立在药柜旁,一边留意着师傅的动静,一边侧耳听着后门外隐约传来的水声和捣药声。师娘林蕴芝就在后面的小灶间里煎煮另一剂药,柴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金光带着一身寒气,像屋檐雨滴汇入溪流般,悄无声息地踏进了济仁堂。他对着诊案后的傅鉴飞微微一点头,眼神交汇,无需言语,傅鉴飞便已了然——湘湖的消息到了。金光径直走到药柜深处,拿起一把蒲扇,假意扇着药炉,又凑近了傅鉴飞一些。
“哥,”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东西都送到了。刘先生……还有南芝姐,都收了。”他只说收,不说谢字,其中深意,两人心照不宣。
傅鉴飞搭在病人腕上的手指纹丝未动,仿佛全神贯注于指下的脉息流转,只是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什么哽住的东西。他轻轻“嗯”了一声,是知道了,亦是无需再多言。桌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金光走动带起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了一下,傅鉴飞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显得深邃而孤峭。
“孩子呢?”他继续诊脉,目光落在老者痛苦喘息而起伏的胸膛上,声音却低得如同自言自语,只有近旁的金光能勉强捕捉。
“思源……”金光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孩子看着精神头还行,就是小小的,抱在怀里像只小猫崽。”他尽量描述得仔细,“眼睛特别亮,像含了两汪清泉水,鼻梁挺挺的。南芝姐抱着她出来见了一面,小家伙不认生,还冲我……笑了一下。”金光努力回忆着那个短暂瞬间里婴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尽量让它听起来温暖些,“南芝姐说用了嫂子给的药粉,夜里咳嗽安稳多了,没再哭闹。她让我……代她谢谢嫂子。”
“嫂子”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芒刺,轻轻扎了傅鉴飞一下。他搭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丝。南芝的谢意,隔山隔水,最终落到了蕴芝的名分上。这本就是他刻意为之的布局,可亲耳听到,心头那点涩然依旧挥之不去。他沉默着,眼睑微微垂落,浓密的睫毛在昏黄的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半晌,才又低低问:“学堂……可还安稳?”这已是他能问的、关于汀州那个人的极限。
金光刚想回答,后门帘子“唰”地一声被掀开了。林蕴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她用托盘端着药碗,脚步很轻。堂屋里的低声交谈瞬间消失,只剩下老者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药好了,泽生,小心端给王老爹。”林蕴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目光却在傅鉴飞和金光之间迅速掠过。她走到诊案旁,自然地拿起墨块,在砚台里轻轻研磨了几下,动作流畅,仿佛刚才进来前,并未在帘子后有过片刻的驻足。
“金光兄弟刚回来?”她像是才发现金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很是家常,“路上辛苦了吧?喝口热茶歇歇。”她说着,顺手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金光倒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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