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不再是甘霖,而是天公倾泻下的无尽悲鸣。
1930年的这场豪雨,在湘湖大地上空肆虐了七日七夜,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墨黑的云层沉沉压在武平县桃溪一带的山峦之上,将整片天地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沉潮湿里。雨幕稠密得化不开,视线所及不过丈许,远山近树都隐没了形迹,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喧嚣的水声。桃溪早已褪去了往日的温婉娴静,化作一条狂怒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大量从上游山体撕裂下来的泥沙草木,暴躁地冲击着它早已不堪重负的堤岸。浑浊的浪头翻滚着,每一次凶猛地拍击,都啃噬着堤岸本就虚弱的根基,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呜咽。
靠近河岸的湘水湾村,首当其冲地承受着这场天罚。浑浊腥臭的河水,像无数只贪婪的触手,悄无声息又不可阻挡地漫过残破的土堤,淹没了低洼处的田埂、菜畦,然后毫无怜悯地涌向村民赖以栖身的土坯房。水势上涨得极快,前一刻还能看见门槛,下一刻浑浊的水流已经倒灌入屋内,冰冷地舔舐着锅灶、床脚。惊恐的鸡鸭扑腾着翅膀在漂浮的杂物堆中绝望地挣扎嘶鸣,猪在圈里发出沉闷而恐惧的嚎叫。村里的土路顷刻间化为泽国,人们惊慌失措,在没过膝盖、冰冷刺骨的泥水里踉跄奔逃,呼儿唤女之声与风雨声、激流声搅作一团,谱写着末日的悲怆交响。
董敬胜赤着脚,裤管高高卷过膝盖,冰冷的泥水浸得他小腿肚阵阵抽筋。他顾不得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涉过院子里的积水,冲向村边那几间他赖以生存的榨油坊。油坊地势略高,但此刻汹涌的洪水也已顽强地爬上了第一级台阶,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门框下的缝隙。
“快!把剩下的桐油桶全给我搬上去!堆到阁楼!快啊!”董敬胜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尖利,穿透淅沥的雨幕,焦急地指挥着同样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挪动的两个帮工。油坊里一片狼藉,地面漂浮着散落的油饼渣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气味和水腥气。
“东家,快看水车!”一个年轻帮工指着油坊外墙方向,声音带着哭腔。
董敬胜猛地扭头,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支撑着巨大水车木轴的沉重木架,两根原本碗口粗的立柱,下半截已完全浸在了浑浊的泥水里。洪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石块,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撞击着木架。每一次撞击,整个结构都痛苦地呻吟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柱子根部被大水浸泡冲刷得松软,肉眼可见地微微倾斜晃动。那庞大的水车轮盘,仿佛一个醉汉,在洪水的冲击下沉重地、不情愿地空转着,每一次转动都牵动着整个油坊棚顶簌簌落灰。那根维系着它平衡的横梁,在剧烈的晃动中不断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完了!董敬胜脑中一片空白。榨油坊全指着这架祖传的水车提供动力,水车一垮,榨杆就废了,油坊也就完了!这不仅仅是他董敬胜的饭碗,更是湘水湾村榨油熬油、换取活命钱的血脉!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激不出一丝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心。
“敬胜哥!敬胜哥!”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人影从村口方向的水里跌跌撞撞跑过来,是邻居水生。“樟树滩……樟树滩那边的堤坝……怕是守不住了!水……水要灌进村了!”水生指着下游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水生的惊叫,远处,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碎的轰响隐约传来,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水流咆哮声。樟树滩的堤坝,终究没能挺住。
溃口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积蓄已久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瞬间化为更加狂野的猛兽,裹挟着更高的浪头,以摧毁一切的气势,咆哮着冲向下游地势更为低洼的村落。首当其冲的便是下溪坪,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一片落叶,连一声像样的呼救都未能发出,眨眼间就被翻滚的浊流吞噬。高耸的树木瞬间被淹没大半,只留下几簇摇晃的树冠;低矮的土坯房如同小孩堆砌的泥塔,在洪水的拍击下连片坍塌,激起的泥浪瞬间抹平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房梁、散乱的家具、挣扎的家畜……以及零星几个黑点,那是绝望中试图抓住任何漂浮物的人影,在汹涌的激流中沉浮,时隐时现。
“我的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嚎,像淬过火的钢针,猛地扎破雨幕的喧嚣,直刺董敬胜的耳膜。他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决口方向的一片汪洋里,一个妇人死死抱着半截泡得发胀的房梁,下半身浸在浑水里。她披头散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向洪水中央一个正在迅速被漩涡卷走的小小襁褓,眼神里的绝望足以令天地失色。她徒劳地伸出枯瘦的手,向着那迅速消失的黑点抓挠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她身下的浊流中,几个模糊的人影徒劳地扑腾了几下,便沉下去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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