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插进董敬胜的胸膛,又缓慢地搅动。他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呕出几口酸涩的苦水,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油坊潮湿冰冷的土墙,指甲几乎抠进了泥坯里。方才还焦急于油坊水车的他,此刻只觉得那点损失渺小得可笑。在这吞噬生命的滔天洪水面前,榨油坊、水车、桐油……一切都失去了重量。下溪坪,那里有他远房的姑母一家,还有相熟的种姜老把式……他们,此刻在哪里?是被卷走了?还是正徒劳地在哪个屋顶上等待?抑或……像那个襁褓一样,已经消失在这无情的浊浪之中?
一种灭顶的巨大悲恸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黏稠的泥浆,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靠着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和污迹,那彻骨的寒意,仿佛冻结了他的骨髓和灵魂。
洪水终于咆哮着奔向更下游,留下满目疮痍的湘湖大地。浑浊的泥浆像一层厚厚的、绝望的裹尸布,覆盖了曾经的田畴、道路和家园。低洼处,积水仍如困兽般在沟壑和洼地里打转,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大地流不尽的泪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腐烂植物和牲畜尸体的恶臭,令人作呕。侥幸未被完全冲垮的土坯房,墙壁被水浸泡出触目惊心的黄褐色晕染痕迹,剥落的泥皮裸露出里面枯黄的稻草茬,摇摇欲坠。到处是断壁残垣,坍塌的土坯和断裂的房梁、门板、破碎的陶罐家具混杂在一起,堆积在泥泞里,诉说着昨日那场浩劫的暴虐。
侥幸存活的人们,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游魂,在齐膝深的冰冷淤泥里麻木地跋涉,翻找着一切可能还有用的东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浸透了泥水、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粗布包袱,那是他翻遍倒塌的屋梁,唯一找到的“家当”。他呆呆地站在曾是自家堂屋的位置,浑浊的眼睛空茫地望着脚下那片泥泞,身体微微摇晃着,仿佛随时会被这片吞噬了亲人的土地再次吸进去。几个孩子蜷缩在稍微高一点的残墙根下,浑身泥泞,瑟瑟发抖,饥饿和寒冷让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一双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这片被彻底改变的世界。
“老天爷啊……收了我们吧……”一个头发蓬乱、脸颊凹陷的妇人瘫坐在自家倒塌的灶台泥堆旁,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冰冷的泥浆,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哀嚎,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充满了末日般的悲凉,“一粒粮都没了……这寒冬腊月……怎么活啊……”
这哀鸣如同点燃引信的火苗,瞬间引爆了弥漫在废墟上的死寂绝望。更多的悲声、咒骂、无助的啜泣从这片泥泞的坟场上响起,汇聚成一片凄惨的哀歌,在空旷的废墟上低回盘旋,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泥沼,朝着湘水湾村最为集中的几处断壁残垣走来。那是乡苏维埃的干部,杨茂生。他身上的灰布旧军装早已被泥浆染得看不出本色,湿透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草鞋深陷在泥里,每拔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他脸色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依旧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火光。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满身泥泞、但神情肃穆的赤卫队员,他们扛着铁锹、竹杠、粗绳,如同从泥水里长出的铁铸脊梁。
“乡亲们!乡亲们!”杨茂生在一块稍高的断墙上站稳,用力拍了拍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试图压过这片悲声,“天灾无情!但人不能等死!乡苏维埃在,赤卫队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苏维埃政府,不会丢下大家不管!”
悲泣和咒骂声稍稍低落,无数双充满血丝、溢满泪水和茫然的眼睛望向他。那眼神里有怀疑,有麻木,也有绝境中抓住一根稻草的微光。董敬胜站在自家油坊门口,远远看着杨茂生,心头像压着磨盘。乡苏?这个新名词,在昔日分田分地的轰轰烈烈里曾带给他一丝光亮,但在这滔天的洪水吞没一切之后,那点光亮似乎也变得遥远而微弱。人活着,水退了,可眼前这烂泥塘,这没顶的饥寒,怎么熬?他望了一眼自家油坊里同样一片狼藉、积水未退的地面,还有那架随时会倾覆的水车,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眼下最急的!”杨茂生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是救人!找粮食!安顿好老弱妇孺!还有,保住我们的田地根基!樟树滩那个大口子必须堵上!不然再来一场雨,剩下的村子也保不住!”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村外浑浊的溪流方向:“赤卫队的!跟我去樟树滩!”
那几十个赤卫队员没有丝毫犹豫,沉默地扛起工具,踩着厚厚的淤泥,跟着杨茂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下游那片如同巨兽之口的溃坝处。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在无边无际的泥泞里,显得渺小而决绝,步履坚定地踏向那片吞噬生命的洪流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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