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并未远离济仁堂的门槛。下午的药铺,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节奏。抓药的、问诊的人稀稀落落,大部分街坊都惊恐地涌向那几个登记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惶恐。傅鉴飞正低头用戥子仔细称量几味药材,屏风外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
“滚开!别挡道!”
“妈的,躲什么躲!再躲老子把你当‘红匪’同党抓了!”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几个穿着不合身土黄色军装的士兵簇拥着一个穿蓝布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的男子闯了进来。那男子三十上下,面皮白净,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刻薄和精明,薄嘴唇抿着,下颌微微抬起,正是新成立的“清匪委员会”的干事林兆森。他手里捏着一卷厚厚的册子,目光在药铺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傅鉴飞身上。
“你就是济仁堂掌柜的,傅鉴飞?”林兆森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腔调。
傅鉴飞放下戥子,稳住心神,拱手道:“正是草民。不知林干事……”
“奉清匪委员会命令!”林兆森打断他,扬了扬手里的册子,“清查登记!你家几口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作何营生?一一报来!不得隐瞒!”语气生硬,不容置喙。
“是。”傅鉴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平稳,“内子林蕴芝,两子一女已许配朱家,一子在豆腐坊,一子在广州。铺中尚有学徒二人,一名佛生,一名嘉桐……”
“慢着!”林兆森锐利的目光扫过站在药柜旁的佛生。那少年只有十六岁光景,瘦小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此刻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着抖,眼神躲闪,不敢与林兆森对视。“这学徒,”林兆森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籍贯哪里?何时来的武所?可有铺保?保人是谁?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跟外边不清不楚的人来往?”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雹砸下。佛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我……我叫佛生……是……是武溪人……已来五年了……父母早亡,在铺子里……做学徒……”声音细若蚊蚋,断断续续。
“就这些?”林兆森逼近一步,目光如锥,“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谁知道你是不是‘那边’派过来的探子?嗯?”他阴冷的目光在佛生惊恐的脸上逡巡,仿佛要在上面刻下“可疑”二字。
“林干事!”傅鉴飞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佛生挡在身后大半边,语气带着一丝恳切,但腰背挺得很直,“这孩子确实是武溪人,可以调查的,身世清白。铺中上下皆可作证。他平日只知埋头做事,不善言辞,胆子也小,绝无可能参与任何不法之事。若林干事不信,草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直视着林兆森,眼神坦然。
林兆森盯着傅鉴飞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药铺里一片死寂,只有佛生压抑的抽气声。最终,林兆森哼了一声,不再看佛生,转向傅鉴飞,语气依旧冷硬:“担保?哼,拿什么担保?如今这世道,亲爹亲娘都未必靠得住!傅鉴飞,你既为医者,当知时务!这‘联保连坐’的法子,就是为肃清匪患!你济仁堂,连带这街坊四邻共十户,以后就是一个保!你们这十户,”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册子,“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家出事,十家连坐!轻则罚光家产,重则……哼哼,那城隍庙里,有的是空地方!”
他身后的一个士兵不耐烦地用枪托捣了捣地面,发出沉闷的嗵嗵声。
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缠绕着心脏,缓缓收紧。他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沉声道:“草民……明白了。自当约束家人学徒,安分守己,绝不敢连累乡邻。”
“明白就好!”林兆森满意地点点头,又扫视了一圈药铺,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登记造册,领取‘良民证’是头等大事!明日午时之前,你这济仁堂所有的人,包括这学徒,都要拿着户籍凭条,到南门登记处办理!逾期不至、身份不明者……清匪委员会,自有处置!”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带着血腥的威胁。
说完,他不再理会傅鉴飞,转身对士兵一挥手,一行人又趾高气扬地涌出了济仁堂,嚣张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再次搅动着外面的空气。
门帘落下,隔绝了刺人的视线,却隔绝不了那如影随形的恐惧。药铺里一片死寂。佛生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凉的石柜台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小兽。
傅鉴飞站在那里,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将他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形单影只。空气中浓重的药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腐朽的绝望。他慢慢走到水盆边,拿起铜盆里的布巾,浸湿了,拧干。然后走到佛生身边,蹲下身,将那温热的湿布,轻轻按在少年沾满泪水和冷汗、冰凉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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