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看家,敬时和敬娴乖乖的,别出去,啊?”董婉清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藏在墙缝里的耳朵,“外面有兵,不好惹,听到没有?”
两个孩子懵懂地点点头,敬时小声问:“兵是坏人吗?大伯也是兵……” 他的声音里带着孩童天真的困惑。
“嘘——!”董婉清的脸色瞬间变了,一把捂住敬时的嘴,力道有些失控。孩子吓了一跳,大眼睛里立刻蒙上水汽。董婉清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连忙松开手,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嘴唇贴着他小小的耳朵,用气声急促地说:“不能提大伯!不能在外面提!谁都不能提!记住了?那是要命的话!”
敬时似懂非懂,但被奶奶的紧张吓住了,含着泪花用力点头。敬娴也紧紧靠过来,小手抓住奶奶的衣襟。
董婉清胸口起伏着,方才那瞬间的惊悸尚未平复。她站起身,走到院墙根下,踮起脚,从那道特意留出的狭窄缝隙向外窥视。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地上纸屑的细微声响。墙皮上,残留着被人暴力铲除过的印记,大片斑驳的灰白下,依稀还能辨认出旧标语红色的边角——那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早已褪色破碎的印记。她侧耳听了许久,确认只有风声,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份疲惫和忧惧更深了。
“奶奶去买点米。”她低声交代,走进屋里,从床头那只上了暗锁的旧木箱最底层,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布包很轻,打开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和几枚冰冷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银毫子。她仔细数了两遍,挑出其中一张纸钞和一枚银毫,紧紧攥在手心,把布包仔细收好,锁上木箱。这点钱,又能买多少米呢?她不想去想。
出门前,她又特意走到后院,对两个孩子叮嘱了一句:“就在屋里玩,别出声。”
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董婉清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夹袄,低头快步走着。她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脚下那双破旧的布鞋发出声音。巷子两旁的住家大多门户紧闭,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或者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福”字,透着一股衰败的暮气。偶尔有邻居开门泼水,看见她,也只是匆匆交换一个无声而沉重的眼神,便立刻缩了回去,“吱呀”一声关紧了门。
转过巷口,主干道上的景象更显压抑。灰暗的街道两旁,几家铺子半开着门,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几张崭新的布告像巨大的疮疤,被肮脏的浆糊牢牢地糊在两边斑驳的砖墙上,浓墨写就的“通共者杀”、“窝藏赤匪同罪”几个大字,狰狞刺目,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布告前围着一圈稀疏的人影,个个都低着头,脚步匆忙,没人敢驻足细看,更无人敢议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惧。
董婉清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加快了脚步。沉闷的皮靴声再次从另一条街传来,像鼓点敲打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她如同受惊的鸟雀,迅速闪身躲进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岔巷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屏住呼吸。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三十六师巡逻队,排着整齐的队伍,目不斜视地走过。刺刀在灰暗的天光下偶尔反射出一星冷硬的光,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踏在人的胸腔上。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才像虚脱般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黏腻冰凉。
她不敢停留,几乎是小跑着奔向那条熟悉的、通向米铺的小街。远远地,就看到“裕丰米行”那褪了色的招牌下,已经蜿蜒着排起了一条长龙。排队的人们大多和她一样,衣衫陈旧,面带菜色,神情木然,眼神中透着焦灼和麻木。没有人交谈,连咳嗽都压得低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董婉清默默站到队尾。她前面是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空空如也的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柜台方向,嘴里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念叨着:“……忒黑心了……米都让当兵的抢光了……饿死人了……”
“咳!”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猛地咳嗽一声,眼神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对老妇人急促地说:“阿婆!慎言!莫要招祸!”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惧色。
老妇人被惊醒般,猛地收住了话头,惶恐地看了一眼四周,紧紧闭上了嘴,身体缩得更小,只余下喉咙里压抑的、拉风箱似的喘息。董婉清看在眼里,心头一片冰凉。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心里那枚被汗水濡湿的银毫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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