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蠕虫般缓慢地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董婉清。高高的柜台后面,米行的胖掌柜叼着一支烟卷,烟雾缭绕中,那张油光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近乎冷酷的光。
“买米。”董婉清把攥得温热的纸钞和那枚银毫子推上柜台。声音干涩。
胖掌柜眼皮都没抬,熟练地收起钱,用一根短短的竹尺在身后那巨大的米柜里扒拉了几下。米柜里只剩下浅浅一层米,颜色暗淡,混杂着肉眼可见的糠皮和小石子。他用一个粗竹筒做的米斗舀起浅浅一斗,“哗啦”一声,倒进董婉清摊开的布袋里。那点米,撑不满布袋的一个小角。
董婉清的心猛地一沉,看着那点可怜的米粒,几乎不敢置信:“掌柜……这点……这点米……” 以前这点钱至少能买半袋。
胖掌柜这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喷在董婉清脸上,带着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就这个价了,爱要不要。前线打仗,征粮,水路又让赤匪断了,没门路搞粮。能有这点儿就不错了,明儿这价还指不定有没有得卖!” 他的语气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后面排队的人群中传来压抑的骚动,几声绝望的叹息和低低的啜泣响起。董婉清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米行门口倚着的两个穿着短褂、敞着怀、腰间鼓鼓囊囊、眼神凶狠的伙计——那是米行养的“棍夫”,她所有的话语都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辛辣的苦涩。她默默地把那点少得可怜的米粒仔细收拢进布袋口,用一根细麻绳紧紧扎好,然后紧紧抱在胸前,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条弥漫着绝望和屈辱的米行街。怀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抱着那袋轻飘飘的米,像是抱着全家人的性命,脚步沉重地往回走。刚走到自家所在的巷子口,就听见从那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和哭喊声。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是巷子深处王婶家的方向!王家大门洞开,里面传出女人尖利凄惶的哭嚎和哀求声,夹杂着听不懂的、粗鲁的、男人凶狠的呵斥声,还有器物被粗暴砸碎的刺耳声响!巷子里几户人家都紧紧关着门,没有一个人探头出来看。只有死寂般的沉默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条巷子。
董婉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清醒过来。不能看!不能停留!她抱着米袋,几乎是贴着对面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脚步加快,几乎是跑回了自家院门前。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几次都未能对准锁眼。好不容易打开门,她一步跨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将门紧紧关上,背脊死死抵住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巷子深处那绝望的哭喊声,隔着门板,依旧隐约可闻,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扎在耳膜上。
“奶奶?” 敬时和敬娴听到响动,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恐和困惑。
董婉清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没事了,有兵在隔壁巷子闹……不关我们的事。” 她走过去,把米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厨房案板上,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两个孩子惶惑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抵在门板上微微颤抖的手。
她不敢再让孩子们待在外面,把他们领进光线昏暗的堂屋。屋里冷飕飕的,仿佛比外面更甚。她找出一个装着碎布头的小筐,让孩子们坐在小马扎上:“来,帮奶奶挑挑布头,奶奶给你们缝个新的沙包玩,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却掩饰不住深处的颤音。
敬时和敬娴听话地点点头,伸出小手在碎布堆里扒拉着,小小的脸上满是专注。堂屋里只剩下布片窸窣的声响和孩子偶尔的低语。
董婉清坐在他们旁边的小凳上,手里也拿起几块布头,无意识地捻着。刚才王家门口那绝望的哭喊声,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王婶的男人,据说以前在染坊做工,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是因为什么?一句无心的话?还是有人告密?或者仅仅是因为……他娘家有个远房侄子在乡下……董婉清不敢再想下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后那根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那点微弱的、从丈夫的药铺寄来的积蓄,还能撑多久?这米缸见底的日子……她的大儿子善余,整整半年多杳无音讯,他是在哪里?还活着吗?还是像王婶的男人一样……
纷乱的念头如同冰水里的水草,缠得她窒息。直到敬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奶奶,这块红的……给沙包做个角,好看吗?” 敬娴举着一小块褪色的红布。
董婉清猛地回过神,对上孙女清澈的眼睛,心口又是一阵酸楚。她连忙点头,挤出笑容:“好看,敬娴挑得好。” 她接过那块小小的、带着孩子体温的红布,只觉得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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