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董婉清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的小竹椅上,手里缝补着一件敬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针线穿过薄脆的布料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三下,很谨慎。
董婉清的手一抖,针尖差点戳破手指。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是巡警查户口的?还是……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向外窥去。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陌生汉子,面孔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子两端。
“谁?”董婉清压着嗓子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
“济仁堂,武所来的,”门外汉子同样压低了声音,带着闽西山区特有的口音,“傅先生捎的东西。”
济仁堂!武所!丈夫傅鉴飞!
董婉清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下一半,但一股更深的酸楚和委屈随即涌了上来,混杂着见到夫家来人的激动。她连忙拔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汉子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严。他把手里的包袱递过来:“嫂子,傅先生让捎的。路上不太平,耽搁了几天。”
董婉清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她认出包袱皮是济仁堂常用的那种靛蓝印花布。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辛苦大哥了!快请坐,喝口水……”
“不了,嫂子,”汉子摆摆手,眼神依旧保持着警惕,“东西送到就好。我还得赶路回去,武所那边……路上也查得紧,天不黑透不敢走。”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傅先生一切都好,就是挂念家里,让嫂子千万保重自己和孩子。”
汉子说完,不再停留,朝董婉清点点头,转身利落地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董婉清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久久地站在门后,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到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她这才紧紧抱着包袱,快步走回堂屋,又看了一眼正低头专心挑布头的两个孩子,才转身走进自己那间狭小昏暗的卧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她几乎是扑到床边,把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沿。手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她解开包袱皮上打着活扣的布条,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混合着多种草药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当归沉郁的香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黄芪的豆腥味,还有甘草淡淡的甘甜……这味道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潮湿霉味,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一丝惊悸,仿佛丈夫傅鉴飞就在身边,用他那双常年浸染药香的手,轻轻按在她紧绷的肩头。
包袱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油纸包。她颤抖着手,一个一个打开:一包上好的党参,根须分明;一包色泽金黄的黄芪片;一包散发着清冽辛香的当归头;一包深褐色的熟地黄;还有一小包珍贵的、颜色洁白如玉的薏苡仁……都是些滋补、调养气血、祛湿的药,分量很足。在最底下,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她一层层打开厚布,几枚边缘打磨得光滑的银元赫然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内敛而踏实的光泽。银元下,压着一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
董婉清拿起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土纸,上面是丈夫傅鉴飞那手熟悉的、沉稳有力的行楷:“婉清亲启”。她走到窗边,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手指有些笨拙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纸很薄,字迹透过纸背清晰可见。信不长,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克制:
“婉清吾妻见字如面:
药铺诸事尚可应付,然时局动荡,药材价昂,尤以参、芪为甚,进货不易。……蕴芝身体尚安,唯近日阴雨,湿气侵扰,略有小恙,已服祛湿汤剂调理,无大碍,勿念。……武所米价亦飞涨,民生艰难。……善涛处久无音信,料是因路途梗阻。广州繁华,然非久居之地,你独自支撑,务必要善自珍重,保重身体为先。……善余……唉!自去瑞金,至今三年有余,形同隔世。吾亦多方打探,竟无一丝确切音讯传回。……战乱频仍,消息断绝,唯有心中日夜祷告,祈佑其平安。……家中诸事,你定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轻信他人言语。……银元几块,聊补家用。药材亦可斟酌使用,或能换些吃食。万事安全为要,切切!
夫 鉴飞 字
民国廿三年冬暮”
董婉清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几行字上逡巡,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药铺生意艰难,蕴芝(林蕴芝)身子不适,米价飞涨……这些她都料到了。关于小儿子善涛,字里行间透出的挂念与无奈,让她心头酸楚。然而,当目光触及“善余”两个字,以及后面那声沉痛的叹息“至今半年有余,形同隔世”,“竟无一丝确切音讯传回”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那最后一句“万事安全为要,切切!”,笔锋凝重,透出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叮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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