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生瞥了一眼,接过一片对着光看了看,嘴角微扬:“嗯,有长进!厚薄匀多了,就是这刀口…还得再沉住气,稳着点,少用蛮劲。”他拍拍泽生的肩,“你瞧这纹路,”他用指尖点了点当归片上的脉络,“顺着的切,药性才保得住,燥性也小。师傅说过的,药为病家生,刀下得存仁心,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泽生挠挠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却瞟向林桂生手下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满是钦羡。那时的济仁堂,在傅鉴飞的多年经营下,声名远播,药效精纯,分号开到了邻近几个大墟镇。林桂生则在武所总号,忙着和刘克范他们一起闹革命。泽生跟着傅鉴飞辨识药性,学习望闻问切,少年心性虽野,但记性好,悟性也不差,深得傅鉴飞喜爱。后来泽生因做事沉稳、肯下苦功,被傅鉴飞派到岩上分号独当一面。两人虽不常在一处,同门情谊却厚。每逢泽生回总号对账或运送药材,林桂生还会和一起聊一阵。
然而,温暖的山风很快就被另一种更炽烈、也更危险的风暴取代了。革命的浪潮呼啸着冲刷过闽西的千沟万壑。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这些口号像野火燎原,点燃了无数像林桂生这样年轻佃户子弟心中的烈焰。他不再满足于药柜前日复一日的切片、称量,那些乌沉沉的药抽屉,渐渐锁不住他望向窗外那风云激荡世界的目光。济仁堂里常见他心不在焉,称药时戥子星花跳脱,切药时险些伤到手。傅鉴飞看在眼里,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终于有一日,林桂生将青色短褂整整齐齐叠好,恭敬地放在自己那张窄小的学徒床铺上。他对着傅鉴飞深深一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师傅…我…我想明白了!不把这吃人的世道掀翻,老百姓的病,光靠药柜里的草根树皮,永远也治不好!我去赤卫队了!”
傅鉴飞坐在圈椅里,背对着他,望着中堂那幅“悬壶济世”的字,久久没有回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照亮他青布棉袍上一道深褶,也照亮他两鬓骤然加深的霜色。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挥了挥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没有半句挽留。林桂生再拜一次,转身冲出了济仁堂的大门,脚步急促而坚定,融入外面喧嚣的革命洪流之中,再也没有回头。泽生得知消息时,在岩上分号的后院默立了许久,望着莽莽苍苍的后山,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散入山风。
闽西的山,层峦叠嶂,林深似海。革命的星火曾在此燎原,而当乌云压境,这莽莽群山又成了赤卫队赖以周旋、生存的血肉屏障。林桂生很快在赤卫队里崭露头角。他年轻,机敏,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练就的脚力和对这方山水的熟悉成了最宝贵的本钱。他不再是济仁堂里那个只认得当归、柴胡的学徒林子,而是“林子”,赤卫队里传令送信、穿插迂回的一把好手。
记忆里最滚烫的烙印,是1931年赣州那次惨烈的外围阻击。枪声如同爆豆般撕碎了春日的宁静,密密麻麻,毫无间隙。白军装备精良,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砸落,每一次爆炸都掀起冲天的泥浪,裹挟着碎石和断裂的肢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硝烟和泥土的焦糊味,死死堵住人的口鼻。林桂生奉命随一个小分队拼死守住一个通往城内红军主力侧翼的隘口。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乡音被子弹或弹片粗暴地掐断,温热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黏腻、腥甜。他握着手里那杆老套筒,枪管烫得能烙饼,手指扣在扳机上不住地痉挛,每一次拉动枪栓都沉重无比。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巨大的气浪将他狠狠掀翻,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上,胸口剧痛,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鸣。他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挣扎着抓起被泥土半掩的枪,嘶哑着喉咙继续吼叫、射击。那吼声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显得如此微弱,却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力量。直到撤退的命令在硝烟中艰难传递过来,他才在战友的拖拽下,跌跌撞撞地撤入身后的山林。回头望去,隘口已成一片焦土,尸横遍野,残肢断臂和破碎的枪支散落在硝烟未散的焦黑色土地上,宛如地狱图景。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灼热的铁砂。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焦土里。
残酷的战斗磨砺着他,也让他迅速成长。凭借着山里人特有的韧劲和那股子被革命理想点燃的冲劲,他渐渐成了队伍里的骨干。运送紧要物资,传递机密情报,护送转移的干部穿越白军的封锁线……林桂生的名字开始在上级的耳朵里挂上号。他熟悉那些只有采药人才知道的隐秘兽道,能根据山风的湿度和林鸟的惊飞判断敌情。有几次,他带着小股队伍,就在白军追兵的鼻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密林深处。每一次完成任务归来,看着同志们信任的眼神,林桂生心头总会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卓绝,枪林弹雨,餐风露宿,常常裹着湿冷的单衣在山洞里冻得牙齿打战,靠着硬邦邦的薯干充饥,但心里头是滚烫的,是亮的。他觉得自己像一枚楔子,正尽全力打进那腐朽世界的裂缝里。济仁堂的药香和师傅沉默的背影,在记忆中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血与火的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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