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革命的熔炉里不仅有淬炼真金的烈火,也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与熔渣。1931年的深秋,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流,比山间的晨雾更早、也更严酷地降临在闽西苏区内部。肃反!肃反!这个带着钢铁般冰冷和血腥气的词,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蔓延开来。“AB团”、“社会民主党”、“托派”……这些林桂生过去不甚了了的名称,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曾经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战友,一夜之间就可能被指认为“隐藏的敌人”。告密与猜忌像毒藤般滋长,扼住了信任的咽喉。每一次秘密会议的气氛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点名都可能意味着诀别。
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得知自己的引路人刘克范夫妻遇害,湘湖区的领导张涤心也被带走时。林桂生再也坐不住了。
.....他看到了肃反委员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对“事实”的探究,只有一种冷酷的、审视猎物的兴奋,以及对“功绩”赤裸裸的渴望。他明白了,对方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或者更多的“敌人”,用来证明其存在的价值。也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会场里其他同志的眼神——有惊恐,有怀疑,有躲闪,唯独没有信任的支撑。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仅仅因为…我是从傅鉴飞的济仁堂出来的?那个在武所城里颇有声望的“名医”?那个被认为“成分复杂”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知道,这内部清洗的漩涡,一旦被盯上,绝无幸理。肃反委员阴鸷的眼神,像跗骨之蛆,时时缠绕着他。他不能等那把刀落到自己脖子上。一个雨夜,趁着队伍在密林中短暂休整,哨兵疲惫松懈的当口,林桂生像一匹真正的山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山林深处。没有告别,也不敢回头,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无法洗刷的愧疚与恐惧,开始了真正的亡命之路。
蛟洋,这个名字听起来带着水乡的温润,对仓惶出逃的林桂生而言,却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泥沼。它扼守着两山之间的要道,是白军严密防范的“匪患”区域。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兵痞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眼神像饿狼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城门口悬挂着几张新近的通缉布告,浆糊尚未干透,画像上的人脸扭曲模糊,只有名字下面鲜红的“生擒或击毙,赏大洋五十”墨迹淋漓,触目惊心。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
林桂生混在一群挑着山货去赶墟的山民中,低着头,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粗布短褂上蹭满了泥点和干涸的草汁,脚上的草鞋几乎磨穿,脚底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他不敢去客栈,不敢去茶肆,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只敢在那些最肮脏、最不起眼的角落短暂栖身。一个漏雨破败的土地庙,一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稻草垛深处,甚至某个废弃砖窑里冰冷潮湿的角落,都曾是他蜷缩着挨过漫漫长夜的地方。饥饿是常态,胃袋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他靠着在野地里扒拉一点勉强认识的、能入口的野菜根茎,或者冒险在夜深人静时,溜到靠近溪流的滩涂,摸几把螺蛳,用捡来的破瓦罐煮了,连壳带肉囫囵吞下,那腥味让他直想呕吐,却又不得不强行咽下。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次,他在一处荒废的炭窑里刚迷糊睡着,远处突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和一阵杂乱的狗吠,紧接着是急促而沉重的皮靴奔跑声由远及近。他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来不及多想,他一骨碌滚到炭窑最深处一堆冰冷的灰烬和碎木屑里,拼命蜷缩起身体,用散落的、沾满黑灰的破草席盖住自己,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在剧烈地打颤。脚步声在炭窑口附近徘徊了一阵,手电筒的光柱像无形的鞭子,在窑洞内壁上粗野地扫来扫去,好几次几乎擦着他藏身的草席边缘。一个粗嘎的声音骂骂咧咧:“妈的,跑得倒快!搜!给老子仔细搜!肯定是躲起来了!”灰尘和呛人的灰烬气息刺激着鼻腔,他死死咬住嘴唇内侧,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强忍住咳嗽的冲动。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骂骂咧咧地远去了。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冰冷的灰烬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一次,他离死亡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草席。
最深的绝望,并非来自外界的追捕,而是内心的崩塌。每当夜深人静,从惊悸的噩梦中挣扎醒来,那个被肃反委员拖走的战友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混杂着震惊、被背叛的愤怒和最终死寂的绝望。这眼神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里。他曾引以为傲的“革命者”身份轰然倒塌,济仁堂里平静切药的岁月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甚至连“林桂生”这个名字,也成了一个沾满污秽、不敢宣之于口的禁忌。他是谁?一个可耻的逃兵?一个卑劣的背叛者?还是一个注定要像野狗一样死在某个阴暗角落的孤魂野鬼?在蛟洋这口绝望的深井里,他看不到一丝光亮,灵魂在无边的黑暗和持续的恐惧中,一寸寸腐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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