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大,捡回来了。”林世才声音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苦涩,“老周,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形?”
“天翻地覆了!”老周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光亮,“西安事变后,国共二次合作成了!咱们南方的红军游击队,马上要统一改编!叫新四军!枪口一致对外,打日本鬼子!闽西这边,张主席(张鼎丞)、邓政委(邓子恢)在主持大局,队伍很快就要集结北上!”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林世才,“世才,组织需要你!你的医术,你的经验,队伍里太缺了!这次不是钻山沟打游击了,是堂堂正正开上大前线,跟全国的力量一起,跟鬼子拼刺刀!干不干?!”
老周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炭火,投入林世才死寂许久的心湖。新四军!北上抗日!堂堂正正!这些词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在保安团黑牢里受刑时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屈辱,此刻被另一种更强烈、更滚烫的情绪所取代——那是雪耻的渴望,是堂堂正正拿起武器保卫家国的冲动!他仿佛看到无数张惨死在日寇屠刀下的同胞面孔在眼前晃动,看到三角眼那张狞笑的嘴脸在火光中扭曲。一股血气直冲顶门,他几乎要立刻吼出来。
但,嘉桐那双含泪的眼睛瞬间浮现。济仁堂里林蕴芝疲惫而忧虑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强迫自己冷静:“老周,我……我得想想。”
老周理解地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信任和急切:“世才,时间紧迫!队伍集结就在龙岩白土!你尽快!这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报仇雪恨、救国救民的路!想好了,三天后,还是这里,我等你消息!”说完,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浓重的黑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夜色之中。
林世才独自站在冰冷的河风里,久久未动。一边是妻友期盼的安稳,那用巨大代价换来的、风雨飘摇的“平安”;另一边是烽火连天、生死难料的战场,却也是洗刷耻辱、挺直脊梁的战场。家国破碎,山河喋血,哪里还有真正的避风港?那黑牢里的冰冷和绝望,难道还要让更多人去承受吗?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沉沉的夜空,仿佛已经听到了遥远的炮声。一个决断,在他心中如同铁水般渐渐凝固、成型。
三天后的深夜,老樟树溪码头。林世才的身影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出现在断墙的阴影里。当老周熟悉的三声蛙鸣响起时,他立刻回应,并主动迎了上去。
“老周!”林世才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寒风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跟你走!”
老周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喜悦,猛地一拳捶在林世才的肩头:“好!我就知道!老林,是条汉子!”他迅速环顾四周,语速更快,“听着,队伍集结整编就在白土镇。张主席、邓政委亲自坐镇。时间紧迫,你这边赶紧安顿好家里,处理干净尾巴,绝不能留下隐患。最迟……最迟正月十五前,必须赶到白土双生公厝报到!拿着这个!”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折叠整齐、洗得发白的灰布,塞给林世才,“这是证明!贴身藏好!”
林世才接过布片,入手微沉,似乎里面还裹着一个小而坚硬的东西。他用力攥紧,那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却传递着一股滚烫的暖流。
回到济仁堂,已是子夜。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守夜的小油灯在柜台上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林世才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回到后堂自己那间狭窄的屋子。油灯点亮,昏黄的光线下,钟嘉桐和衣侧卧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但眼睫却在微微颤动,显然并未入眠。
林世才在床边坐下,凝视着妻子瘦削的侧脸。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汗湿的碎发。这个细微的动作惊动了她。钟嘉桐猛地睁开眼,看到丈夫深夜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神情的脸,心头瞬间掠过巨大的不安。
“世才?你……”
“嘉桐,”林世才打断她,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有千钧重,“我……我要走了。”
“走?”钟嘉桐撑起身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去哪里?保安团又……”恐惧让她声音发颤。
“不是保安团。”林世才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手在他掌中微微发抖,“是队伍。新四军。他们集结在白土,要北上……打日本鬼子。”他尽量让语气平静,却掩饰不住那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小小的斗室里弥漫。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凝重而痛苦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钟嘉桐的手猛地从他掌中抽回,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无声的啜泣,肩膀剧烈的耸动,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质问,“牢里的苦头还没吃够吗?差点命都没了……这才出来几天?济仁堂才缓口气……你又要去……去送死?”巨大的恐惧和委屈淹没了她,让她有些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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