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春,来得迟,且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寒。正月刚过,一场倒春寒席卷了长安,连绵的冷雨裹挟着细碎的冰粒,敲打在宫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也在为某个即将逝去的灵魂奏响哀音。
郑国公魏征,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季节。
消息传开时,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朝野震动,无论与魏征政见是否相合,无论曾被他弹劾与否,所有人都明白,一个时代,一个以“直谏”为标志、连帝王都需敬畏三分的时代,随着这位老人的离去,正缓缓落下帷幕。
皇宫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李世民闻讯,悲恸不已,亲自驾临魏征府邸,临丧痛哭,罢朝五日。他望着那具再也不会起身与他争辩的棺椁,想起这位“人镜”一生的刚正不阿,想起他曾说过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今镜碎,得失谁与共?追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命陪葬昭陵,并亲自撰文书碑,极尽哀荣。出殡之日,更是特许其葬仪享用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的殊礼,满朝文武,皆需送葬。
哀乐呜咽,幡幢蔽空。送葬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从郑国公府蜿蜒而出,穿过长安城最宽阔的天街,向着城外的昭陵方向缓缓行进。百官缟素,百姓夹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和低沉的哭泣声。雨后的青石板路湿滑泥泞,更添了几分行路的艰难与悲凉。
而此刻的东宫,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寂。
与外界的哀声动天相比,这里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没有悬挂白幡,没有设置灵位,甚至连宫人走动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李承乾的寝殿内,门窗紧闭,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都隔绝开来。只有角落里一盏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一隅。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头发随意披散着,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正对着宫墙夹道,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被风扯得断断续续的送葬哀乐。
他面前放着一个精致的葵口银盘,盘子里堆着小山似的、炒得油光锃亮的南瓜子。他低垂着眼睑,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正一颗一颗,极其专注,又极其机械地剥着瓜子。
“咔。”
清脆的壳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捻出白嫩的仁,却并不吃,只是随手丢进旁边一个空着的玉盏里。那玉盏中,已积了浅浅一层瓜子仁,像一小堆沉睡的雪。
“咔。”
又是一声。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目光始终落在银盘与玉盏之间那方寸之地,不曾抬起,不曾看向窗外,也不曾理会窗外那愈来愈近、又渐渐远去的悲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快意,也没有往常那种刻意营造的叛逆或慵懒。只有一片空白,一片深不见底的、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的漠然。
贴身宫女绿萼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看到太子这副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欲言又止。
殿内只有瓜子壳碎裂的单调声响,和着窗外那若有若无的哀乐,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绿萼终究没忍住,她看着太子那仿佛与世隔绝的侧影,听着那送葬队伍的动静已到了宫墙之外,声音极轻、带着一丝怯意地开口:
“殿下……外面……魏公出殡了。您……真的不去送送吗?”
她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李承乾剥瓜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瓜子,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直到将指间那颗瓜子剥完,将仁丢入玉盏,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绿萼,而是越过了她的肩头,投向了那扇紧闭的、却阻挡不住声音的轩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宫墙切割的、狭窄的视野。
送葬队伍的哀乐声、脚步声、隐约的哭泣声,正达到一个高潮,随即,开始慢慢地、沉重地,向着远方流逝。
他就那样望着窗外,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条漫长的送葬路,看到了那具华贵的棺椁,看到了父皇悲痛的身影,看到了百官麻木或真切的哀容……
良久,就在绿萼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默默退下时,他才轻轻地、几乎像是梦呓般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感,却又异常的平静:
“梦里……送过了。”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视线依旧没有聚焦在绿萼身上,而是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不像笑,倒像是一个凝固的嘲讽,或是一种极致的疲惫。
“挺累的。”
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让绿萼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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