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刚过,长安城的槐花开了满城,细碎的白花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太极殿前的玉阶上,却没人去扫。朝臣们绯紫青绿的袍角匆匆拂过那些花瓣,脚步比平日都要急些——今日大朝会,要议的是一件拖了太久的大事。
辰时正,净鞭三响。百官入殿时,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左侧那个空置的位置。自先皇后薨逝,那位置已经空了七年。七年,足够一个婴孩长成总角童子,足够一场战事从开端到平息,也足够让满朝文武对中宫虚悬的焦虑,积攒成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户部尚书刘政会站在文官队列里,眼角余光扫过身侧的同僚们。他看到中书令岑文本正轻轻整理着手中的笏板——那是老臣准备进谏前的习惯动作;看到御史大夫魏徵的背挺得比平日更直,像一张拉满的弓;甚至看到一向沉稳的侍中王珪,指尖在微微颤抖。
山雨欲来。
果然,例行的三省奏事刚毕,礼部尚书豆卢宽便出列了。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声音洪亮,每个字都敲在金砖上,发出沉甸甸的回响:
“陛下登基七载,文治武功,海内升平。唯中宫久虚,非但六宫无主,更是国本未固。臣等忧心忡忡,伏请陛下早定皇后人选,以安天下之心!”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但那寂静是绷紧的弦,下一刻,二十多位大臣齐齐出列,黑压压跪倒一片:
“臣等附议!”
“请陛下早定国母!”
“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不可一日无后啊陛下!”
声音叠着声音,在宽阔的大殿里回响,撞在蟠龙柱上,又弹回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御座上,李承乾静静地听着。他今日穿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等最后一个大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诸卿觉得,朕该立谁?”
这一问,像一颗石子投进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豆卢宽立刻道:“太原王氏嫡女,年方二八,贤淑知礼,可当大任!”
“臣以为不妥!”另一个大臣抢道,“王氏虽贵,然其父兄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立为后,恐启外戚之患。荥阳郑氏女,温婉恭俭,才是良配!”
“郑氏女体弱,岂堪母仪天下?依臣看,博陵崔氏……”
“陇西李氏才是真正的门阀清贵……”
争吵声渐渐响起。起初还守着君臣礼仪,到后来几乎成了几大世家的角力场。山东士族、关陇集团、江南门阀,各自推出人选,引经据典,言辞越来越激烈。仿佛他们争的不是一个皇后之位,而是家族未来五十年的兴衰。
李承乾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臣,此刻像极了东西两市为争摊位吵得面红耳赤的商贩。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冕旒垂下的玉珠,扫过殿中每一张脸——那些急切、焦虑、算计、野心的脸。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殿柱阴影里的绿萼。
她今日当值,捧着香炉站在角落,头垂得极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阴影里。可那身浅绿色的宫装,在满殿深色官袍中,依然像早春枝头一抹新芽,扎眼得很。
争吵声渐歇时,豆卢宽再次躬身:“陛下,诸位同僚所荐,俱是名门淑女。还请陛下圣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御座。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他伸手,从御案一侧拿起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那册子很旧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他慢条斯理地翻开,目光在某一页停了停,然后抬眼,声音清晰得每个字都能听清:
“朕看……绿萼就不错。”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殿外风吹槐花落地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绿萼手中的香炉“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她扑通跪倒,脸白得像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叶子。
大臣们全懵了。豆卢宽张着嘴,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半天才找回声音:“陛、陛下……您说谁?”
“绿萼啊。”李承乾合上册子,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甘露殿的宫女,跟了朕十年了。会洗衣,会做饭,朕熬夜批奏章时,她会煮醒神茶;朕犯了头痛,她会按穴位;对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还会给朕剥糖。朕吃饴糖嫌粘手,她总是剥好了放在小碟里,一颗一颗,整整齐齐。”
殿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这、这成何体统!”一个老御史颤巍巍出列,“宫女……宫女怎能……”
“为何不能?”李承乾打断他,站起身,冕旒上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皇后要母仪天下,要统御六宫。洗衣做饭是持家之本,伺候夫君是妻子之责。绿萼哪样做得不好?”他拿起那本蓝册子,“朕这里还有记录——贞观八年三月二十一,洗衣三十二件,其中龙袍一件;贞观九年腊月初五,煮姜汤驱寒,陛下饮后发汗痊愈;贞观十一年七月初八,剥糖四十七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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