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天,丰泽园里那股子春天的慵懒气儿被一股新的、灼热的东西取代了。
李建国刚忙完午市,正靠着后厨门框歇口气,手里攥着块湿毛巾擦汗。前厅传来的谈笑声比往日要高些,也激昂些,隔着门板嗡嗡地传进来。
“……东北那边,听说已经开始挖地基了!老大哥的专家图纸都到了,第一汽车制造厂,听听这名儿!”
“何止!太原的钢厂,武汉的锅炉厂,洛阳的拖拉机厂……报纸上说了,这叫‘156项’重点工程!”
“咱们四九城也不能落后啊。东郊那片荒地,知道要建什么吗?电子管厂!以后收音机里的管子,咱自己就能造!”
声音杂沓,裹挟着兴奋、憧憬,还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豪情。李建国听得清楚,那是几个常来的机关干部,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桌上就两三个菜,一壶酒,却聊得满面红光。
他转身回到灶台边,拿起那份被人遗忘在案板角落的《人民日报》。油墨味儿还很新,头版头条赫然是粗黑的标题:《动员一切力量为完成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奋斗》。下面密密匝匝的文字,讲的是工业指标、农业合作、还有那句反复出现的话——“逐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
工业化。
这三个字像锤子,敲在心上。
“看报呢?”范师傅踱过来,手里端着茶缸子,瞟了眼报纸,“是啊,变天了。往后,是机器的时代了。”
李建国抬起头:“师傅,您觉得……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范师傅啜了口酽茶,眼神深远,“你瞧见没,最近来吃饭的,谈厂子、谈机器、谈建设的人多了。以前那些老饕客,聊的是哪家的烧鹅皮脆,哪家的佛跳墙汤醇。现在呢?”他用下巴往前厅方向指了指,“聊的是钢产量,是车床,是螺丝钉。”
他拍了拍李建国的肩:“世道要变了,小子。咱们这行当,伺候的是一张张嘴。可国家往后要伺候的,是千万张要吃饱饭的嘴,是千万个要穿暖的身,是千万台要转起来的机器。你说,哪个大?”
李建国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报纸上“工业化”那三个字。油墨沾在指尖,留下一点黑。
下午,他借口去东单市场看新到的水产,请了两个时辰的假。没去市场,却拐进了新华书店。
书店里人不少,多是年轻人,挤在柜台前。李建国看到他们争相购买的不是小说诗歌,而是《机械原理基础》、《初等代数》、《物理常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排簇新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通俗图解》,封面上画着巨大的齿轮、冒烟的工厂和高耸的脚手架。
他买了一本,又挑了两本高考复习资料。付钱时,售货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看了他一眼:“同志,备考呢?”
“嗯。”
“加油啊!国家正缺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才呢!”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语气真诚。
拿着书走出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街上,有宣传队的卡车缓缓驶过,车上的高音喇叭正播送着铿锵的进行曲和激昂的解说词:“……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造出汽车,造出拖拉机,造出飞机!告别一穷二白,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
行人驻足,仰头听着,脸上有种相似的、被点燃的神情。一个穿着工装、身上还沾着机油点的老师傅,停下三轮车,抹了把汗,咧嘴笑着听。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追着卡车跑,清脆地跟着喊:“建设新中国!建设新中国!”
李建国站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切。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在共鸣。
他想起了穿越前那个物质极大丰富、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那时的人们或许倦怠,或许迷茫,但绝不会对“造出一辆汽车”这件事本身,产生如此集体性的、近乎神圣的激动。
这是一个信仰“制造”的时代。信仰钢铁,信仰机床,信仰图纸上每一根线条所能创造出的实物。这种信仰纯粹而有力,能让人忘掉个人得失,眼里只有那个宏大的、隆隆作响的未来。
而他,拥有超越时代几十年的知识视野,拥有空间里近乎无限的资源和时间,拥有被灵泉改造过的、足以支撑高强度学习的头脑。
却还在纠结于一道宫保鸡丁的酸甜比例,是否要跳槽去另一家饭庄多拿几十块钱,如何应付那些想通过他攀关系的人。
“厨艺终是小道……”
他低声自语,脑海里闪过的是丰泽园灶台上跳跃的火苗,是雕工精细的萝卜花,是食客们满足的笑容。这些固然美好,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回报栾老板、范师傅知遇之恩的方式。
但,也仅止于此了。
它滋养的,终究是少数人的口腹之欲。它在时代的巨浪前,只是一叶精致却脆弱的扁舟。
“而工业与技术,才是国之脊梁。”
他翻开那本《通俗图解》,粗糙的纸张上,简笔画的工厂巍然屹立,管道纵横,齿轮咬合。旁边注释写着:建成后,年产XX万吨钢,可供建设多少座桥梁,多少栋楼房,多少公里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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