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丰泽园青灰的瓦片上,噼啪作响,顺着檐角汇成水帘。后厨里却比往日更热——不是灶火的热,是某种压在空气里的、无声的灼热。
李建国系着雪白的围裙,站在头灶前。锅里炖的是黄焖鱼翅,汤汁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金黄浓稠。他用长柄勺轻轻搅动,眼神却不时飘向通往“听松阁”雅间的走廊。
今晚那里有一桌重要的宴请。陈主任做东,宴请的是几位刚从东北工业基地考察回来的同志。范师傅亲自交代:这桌菜,要精细,更要“有分量”。
“建国,海参好了没?”范师傅的声音从旁边灶台传来。
“马上。”李建国收回心神,将发好的一排乌参捞出,沥干水。这些是栾老板特意弄来的辽参,个个掌心大小,肉刺挺拔。他起油锅,下葱段,煸炒出香气,再烹入特调的红烧汁。刺啦一声,白气蒸腾,浓郁的酱香混着海鲜特有的鲜甜弥漫开来。
小顺子小跑着进来,压低声音:“建国哥,听松阁要添酒,我进去的时候正聊得热乎呢。”
“聊什么?”李建国手下不停,将烧好的葱段捞出,围在盘边。
“听不懂。”小顺子挠挠头,“就听什么‘轧机’、‘轴承钢’、‘公差’……还有个词儿,‘巴统禁运’,说是老美不让咱们买好东西。”
李建国手腕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去忙吧。”
巴统禁运。这个词他太熟悉了。穿越前读过的史料里,这个词像一道铁幕,封锁了新中国早期工业化的许多可能。没想到在这个雨夜,在丰泽园的雅间里,这个词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提了出来。
菜一道道上齐。最后是李建国拿手的清汤燕菜。他用鸡脯肉茸反复“扫”了三遍的汤,清澈见底,却鲜得能让人舌头都化掉。燕窝雪白,配着几叶嫩豌豆苗,素雅得像幅水墨画。
“这道菜,得让建国亲自去讲解。”范师傅擦了擦手,看向李建国,“陈主任点名要的。”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盅温热的汤,穿过走廊。听松阁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略显激动的声音:
“……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敢信!老大哥援建的那套轧钢设备,光是安装手册就堆满半个屋子!咱们的工人,白天跟着苏联专家学,晚上点着油灯啃俄语词典,硬是一个螺栓一个螺母地啃下来了!”
“啃下来是第一步。”这是陈主任沉稳的声音,“关键是消化吸收,将来要能自己造。咱们不能永远指着别人给图纸。一五计划铺开,全国等着要的钢铁、机床、拖拉机,光靠进口和援助,杯水车薪。”
“最缺的还是人。”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接话,“懂图纸的技术员,懂操作的老师傅,两头都缺。东北那边,一个八级工,好几个厂子抢!我们部里算过账,照现在的建设速度,到五七年,光是机械行业,技术工人的缺口就得以十万计!大学生?那更是凤毛麟角!”
李建国站在门外,手捧着汤盅,指尖微微发烫。那些话语穿过木门,砸进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心上。
他轻轻叩门。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陈主任的声音传来:“进来。”
李建国推门而入。雅间里烟雾缭绕,坐着五六个人,都穿着朴素的中山装,面容疲惫却眼神灼亮。桌上的菜动得不多,酒瓶倒空了两个。陈主任坐在主位,看见他,脸上露出笑意:“正说着呢,我们丰泽园的‘小专家’来了。建国,给大家讲讲你这道汤。”
李建国将汤盅轻轻放在转盘中央,退后半步,声音清晰平稳:“陈主任,各位领导。这道是清汤燕菜。汤底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金华火腿、干贝,文火吊足十二个时辰,再用鸡脯肉茸反复扫汤,去尽浮油杂质,以求至清。燕窝选用南洋官燕,发制后用上汤煨入味。特点是汤清如水,味鲜如泉,不夺燕窝本味,意在‘清补’。”
他说话时,目光快速扫过桌边众人。他们面前的茶杯边缘有茶垢,指甲缝里隐约可见洗不净的油污,袖口有磨损的痕迹——这是一群真正跑在一线的人。
“清补……”坐在陈主任左手边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喃喃重复,端起汤盅仔细看了看那清澈见底的汤,又抬眼看向李建国,“小同志,你这做菜的道理,倒和我们搞工业的有点像。设备要精密,材料要纯净,工艺要一丝不苟,最后出来的东西,才能可靠耐用。”
陈主任哈哈一笑:“老赵,你这比喻好!建国啊,这位是赵工,刚从沈阳机床厂回来。他们那儿,正为几个微米级的公差头疼呢。”
赵工摆摆手,叹了口气:“何止是头疼。一个主轴箱的装配精度,直接决定整台机床的寿命和加工质量。咱们的工人已经很拼命了,可有些理论上的东西,光靠经验摸不出来,得有系统知识,得会计算,会看复杂的图纸。”他看向李建国,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求,“小同志,多大了?读过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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