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八月二十日,大暑刚过,四九城笼罩在一年中最闷热的湿气里。清晨五点半,天光已然大亮,朝阳将东边的云层染成一片灼热的金红。胡同里槐树的叶子纹丝不动,蝉在嘶哑地预演着今日的酷暑。
李建国推开东厢房门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穿着浆洗得挺括的白衬衫和深蓝色长裤——这是黄大婶特意用攒下的布票给他做的“考试服”,针脚细密合身。帆布书包里整齐地放着准考证、范师傅送的笔墨、削好的铅笔、三角板,还有用军用水壶装着的、兑了少许灵泉的凉白开。
“哥,吃个鸡蛋。”岚韵从灶间小跑出来,手里攥着个温热的煮鸡蛋,小脸上满是紧张,“一定能考好!”
李建国接过鸡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在家好好写作业,别乱跑。”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去赴一个寻常的约。
走出四合院,胡同里已有不少动静。穿着各色短褂、汗衫的考生们或独自疾行,或三五结伴,脸上大多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强自镇定的焦虑。有人手里还攥着翻烂的笔记,边走边念念有词;有人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建国步履平稳地汇入这股略显躁动的人流。他没有选择乘车,步行能让他的身体和思绪更好地预热。穿过熟悉的街巷,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洒水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在滚烫的路面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
越接近考场所在的第三中学,人流越密集。学校门口拉着红底白字的横幅:“接受祖国挑选,向科学文化进军!”字体粗壮有力。戴着红袖章的师生和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查验准考证。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属于重大关口的肃穆。
李建国随着队伍缓缓前移。他前面一个瘦高个男生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准考证,被工作人员提醒了两次;旁边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焦虑如同看不见的波纹,在人群中荡漾。
轮到他了。递上准考证。工作人员核对照片,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暑热清晨里一口深井的水面,映着天光,却波澜不兴。“第三考场,直走,左拐第一栋楼二楼。”工作人员不由得多说了一句,“沉住气。”
李建国点点头,穿过铁栅栏门,走进校园。
校园里遍植杨树,浓荫匝地,稍稍隔开了些暑气。红砖的教学楼墙上刷着白底黑字的标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为建设工业化强国贡献青春”。许多教室的窗户大敞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考生,风扇在头顶无力地转动,发出嗡嗡的噪音。
找到第三考场,是一间略显破旧的大教室。油漆斑驳的木门上方贴着白纸黑字的考场号。李建国在门口再次核对了准考证,迈步进入。
热。这是第一感受。近五十张双人木课桌挤在教室里,虽然窗户全开,但人多,空气凝滞不动,混合着旧木头、汗水和防蛀药粉的复杂气味。头顶四盏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勉强搅动一丝热风。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倒数第三排。桌面有深浅不一的划痕和墨渍。他放下书包,取出笔墨和准考证,整齐摆放在右上角。然后,他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操场被烈日晒得发白,空无一人,只有旗杆上的国旗低垂着。几只麻雀躲在浓密的树冠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鸣叫。
监考老师是两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表情严肃得近乎刻板。男老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宣读考场纪律,声音干涩;女老师则鹰隼般扫视着教室里的每一张面孔,检查准考证和桌面。
试卷发下来了。粗糙微黄的道林纸,散发着新鲜的、略带刺鼻的油墨味。第一场,语文。
李建国没有立刻动笔。他快速浏览了整张试卷:文言文节选自《荀子·劝学》,现代文是一篇关于鞍钢劳动模范的通讯,作文题目——《我的理想与祖国的需要》。
心中大定。题型、难度、方向,与他的准备高度吻合。他提起范师傅送的狼毫笔,在砚台里徐徐舔墨,动作舒缓从容,与周围瞬间响起的、略带急促的书写声形成鲜明对比。
笔尖落纸,沉稳有力。解词、翻译、分析……每一个答案都如同经过精确测量,简洁而切中要害。写到作文时,他略作沉吟。
窗外,蝉鸣如沸。
他的理想是什么?穿越之初,是生存,是守护。复习备考以来,那“用技术推动进步”的朦胧念想渐渐清晰。祖国的需要是什么?是钢铁,是机器,是夯实工业化基础的每一个螺丝钉。
笔锋流转:“……我向往的地方,不在遥远的异国,也不在虚构的桃源,而在那能将矿石熔炼成精钢的高炉前,在那能让钢铁按照人民意志塑形的轧机旁,在那每一张绘制着未来蓝图的丁字尺与计算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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