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足以让“雾蛇王”那场奢华的宴会彻底沦为记忆深处一抹模糊而怪异的色彩,如同高烧病人眼前的幻影。瓦克图恩的衰败,已从一种状态,凝固为一种事实。城邦像一具被蚁群啃噬殆尽的巨兽骨架,只剩下空荡的轮廓,在风雨中发出吱呀的、行将解体的哀鸣。人口已不足鼎盛时期的十一,大部分城区彻底被丛林回收,唯有中心区域,依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人力与扭曲的秩序,勉强维系着一丝生气。
年轻的统治者,“雾蛇王”,并未能长久沉浸于他的迷幻盛宴。现实的冰冷很快将他拉回,或者说,推入了另一种形式的疯狂。在意识到军事扩张无望、经济复苏渺茫、甚至连维持基本生存都举步维艰之后,一种对于“被遗忘”的终极恐惧攫住了他。他不能容忍自己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他必须留下点什么,一块石头,一个名字,一声穿越时间的、微弱的呐喊。
于是,他下达了可能是他统治生涯中最为固执,也最为荒诞的命令:在中心广场,在那些记载着瓦克图恩辉煌过去的、巍峨而精美的古老石碑之林,必须为他,为这个时代,竖立起最后一块纪功碑。
命令下达,却如同投入泥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充满惰性的涟漪。残存的宫廷里,几乎无人真正支持,但也无人敢公开反对。这被视为国王最后的、可怜的执念,一种在注定沉没的船上,非要钉上自己名字的徒劳。
执行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曲衰亡的挽歌。寻找合适的石料成了第一个难题。周边易于开采的石源早已枯竭,最终,一队由老弱残兵和征调来的、面带菜色的平民组成的队伍,在一位年迈石匠模糊的记忆指引下,深入北方一片已被遗忘的、充满危险(传言有野兽和流寇)的废弃采石场,历经伤亡,才勉强拖回一块质地粗糙、色泽灰暗的巨大石灰岩。它远不如先王石碑的石料那般细腻均匀,表面布满了天然的瑕疵和裂纹。
工匠更是难寻。精通古老象形文字雕刻和神圣图案布局的大师早已逝去或逃离。最后找到的,是几位当年只在工坊里打过下手、如今也已老眼昏花的学徒,以及两个原本雕刻日常用具、对神圣碑文一知半解的普通石匠。他们握着刻刀的手不再稳健,眼神里也没有了先辈那种与神灵沟通般的专注,只剩下对报酬(几袋发霉的玉米)的渴望和对这项无意义工作的麻木。
搬运和竖立的过程,更像是一场闹剧。没有足够的滚木,没有强壮的劳力。那块沉重的石头在通往广场的破败道路上几次陷入泥坑,进展缓慢。征调来的劳役在士兵皮鞭的监督下,喊着不成调子的、有气无力的号子,每一步都透着不情愿与怨恨。食物配给不足,中途有人倒下,便再也未能爬起来。
小强被请求参与审定碑文。当他看到宫廷文书呈上的草稿时,心中唯有一片冰冷的荒芜。文稿通篇是堆砌的、空洞的赞美诗和固定的神只称号,宣称“雾蛇王”如何“承太阳神之眷顾”,“使瓦克图恩繁荣昌盛”,“四境宾服”,“神灵喜悦”。这些辞藻与城外饿殍遍野、境内盗匪横行的现实相比,构成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反讽。小强没有做任何修改,他知道,任何试图贴近真实的描述都是不被允许的,这块碑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是谎言。
竖碑的“吉日”选在一个天空阴沉的日子里。广场上空旷得可怕,寒风卷起落叶和尘土,在那些沉默的古老石碑间打着旋。观礼者寥寥无几:几位不得不出席的、面色漠然的贵族;一小队负责维持秩序、却自己也面带饥色的士兵;以及一些被驱赶来充数、眼神空洞的民众。没有盛大的祭祀队伍,没有华丽的仪仗,甚至连祭司的吟唱都显得敷衍了事,快速而含糊,仿佛急于结束这场徒劳的仪式。
当那块粗糙的、刻满了虚假荣耀的巨石,在几根摇晃的杠杆和稀疏的号子声中,艰难地、几乎是不情愿地被拉拽着竖立起来时,它甚至微微向一侧倾斜,显得根基不稳。没有欢呼,没有鼓乐,只有绳索摩擦石头的嘎吱声,和风吹过广场的呜咽。它矗立在那里,在周围那些历经风雨、却依旧透着庄严肃穆的先王石碑映衬下,像一个误入神圣殿堂的、衣衫褴褛且举止笨拙的小丑,突兀而可怜。
小强站在广场的边缘,身披一件陈旧的斗篷,抵御着寒风。他的目光越过这块新立的、注定很快会被苔藓覆盖的“最后的巨碑”,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他见证的第一块石碑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村落旁竖立起来的情景。那时,石头承载的是对星辰的敬畏,对未来的期盼,是文明破土而出的力量。而眼前这块,承载的却是一个时代临终的、不甘的喘息,是权力最后的、虚弱无力的自我安慰。
他清晰地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石碑的竖立。这是一个文明延续了千年的、用石头与文字对抗时间的传统的终结。笔,将在这里停滞;石头上,将不再有新故事的镌刻。瓦克图恩,乃至它所代表的那个宏大的古典玛雅时代,其主动书写自身历史的能力,就在这个阴沉的午后,伴随着这块倾斜的、充满谎言的巨石落地,彻底宣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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