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光阴,在文明的衰败面前,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自穆塔尔见证王权在猜疑与屈辱中轰然倒塌之后,小强感到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日益扩大的精神荒原之上。信仰的基石一旦松动,崩塌便接踵而至。公元840年,干渴的循环似乎永无止境,他来到了名为“亚什哈”的城邦——“绿水”之城。这个名字源于它赖以生存的、庞大而精妙的人工水库系统,以及城中那片在丰水期碧波荡漾的中央大水库。这里,曾以其对水神查克的虔诚供奉和每年雨季前那场规模宏大、撼人心魄的“求雨大祭”而闻名于玛雅低地。
然而,当小强踏足亚什哈时,“绿水”之名更像是一个残酷的反讽。那座巨大的梯形水库,如今更像一个张开干裂大嘴的巨兽,库底大片龟裂的泥土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边缘仅存的一线浑浊水洼,成了鸟类和昆虫的栖息地,散发着淡淡的腐殖质气味。空气燥热,风吹过,卷起库底的细沙,扑打在脸上,带着绝望的颗粒感。
城邦的社会氛围比之穆塔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压抑笼罩着一切。王权的威信显然已在接连的失败和资源困境中消耗殆尽。现任国王是一个名叫“卡维尔”的年轻人,据说是前任国王的幼子,在兄长们或战死或离奇消亡后仓促继位。他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历经沙场的彪悍,眼神中时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惶惑与不安。人们依旧对他行礼,但那礼节流于形式,目光中不再有对“神圣领主”的炽热敬畏,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近乎习惯性的顺从。
所有的希望,无论是公开宣示的,还是深藏于心底不敢言说的,都被孤注一掷地投射在了即将到来的年度“查克求雨祭”上。这不再仅仅是一场维系宇宙秩序的神圣仪式,而是变成了关乎生死存亡的最后赌注。如果成功,甘霖普降,或许能暂时缓解旱情,更重要的是,能重新点燃那已摇曳欲熄的信仰之火,为卡维尔国王和整个祭司集团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如果失败……无人敢去细想那后果,但那种恐惧,如同幽灵般徘徊在亚什哈的每一个角落。
小强凭借其古老的身份和历法知识,被允许旁观祭典的筹备。但他很快发现,整个过程充满了捉襟见肘的窘迫和力不从心的挣扎。
物资的匮乏触目惊心:
· 储存柯巴脂的仓库空空如也,往年堆积如山的珍贵树脂,如今只剩下几小筐品质参差不齐的存货。负责采购的官员愁眉不展,抱怨着通往南方雨林(柯巴脂产地)的贸易路线要么因战乱中断,要么沿途部落索要的代价已高到无法承受。
· 制作祭司头冠和神像服饰所需的绿咬鹃羽毛、金刚鹦鹉羽毛等,数量锐减。这些色彩绚烂的羽饰是沟通神灵的重要媒介,如今却难以凑齐一套完整的行头。替代品是些本地常见的、色泽暗淡的鸟类羽毛,这在以往被视为对神不敬。
· 用于雕刻仪式礼器的优质黑曜石和玉料也供应不足。工匠们不得不将一些旧有的、略有残损的礼器重新打磨修补,勉强使用。就连仪式后分发给民众,以示神恩共享的盛宴所需——大量的玉米、豆类、可可和蜂蜜——也筹措困难。仓库管理官私下向小强吐苦水,城邦的存粮连维持日常都已紧张,哪有余力支撑一场往昔规模的盛大宴飨。
人手的短缺同样明显:
· 排练仪式舞蹈的区域冷冷清清。原本需要数十名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舞者,如今只能召集到十余人,而且其中不少是年轻的新手,动作生涩,缺乏那种与神灵共舞的投入与狂喜。领舞的老者不时发出无奈的叹息。
· 乐队也是如此,擅长演奏骨笛、海螺号、龟壳鼓和陶哨的乐师数量不足,排练时奏出的乐章时常出现不和谐的音符,失去了往日那种能引领灵魂上升的磅礴气势。
· 甚至连维持仪式秩序、看守祭品的低级祭司和侍卫,也显得人数单薄,精神涣散。
最让小强感到不安的,是主持此次大祭的乌纳普祭司的状态。乌纳普是一位年过五旬、经验丰富的长者,曾主持过多次成功的祭祀。但此刻,他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在一次深夜的长谈中,乌纳普向小强袒露了内心的恐惧:
“智者小强,我侍奉查克神已近四十年,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的声音沙哑,“你看这筹备,处处拮据,样样凑合。这哪里是奉献,这近乎是……敷衍。神灵会接受这样的祭品吗?我担心,如果我们倾尽所有,仪式却依然失败……民众会怎么想?他们不会再去深究旱灾的根源,不会去想土地的疲惫,他们只会认为,是我们——祭司和国王——无能,或者……我们的神,已经不再倾听亚什哈的祈祷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恐惧,“到那时,恐怕就不只是失望了……愤怒的民众,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我和国王,或许会成为他们眼中……最后的祭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