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光阴,在个体生命中是漫长的岁月,但在文明的尺度上,有时仅仅是一次急促的坠落。自亚什哈那场被遗弃的仪式之后,小强在低地各城邦间辗转,所闻所见,无不是衰败的加速版图。信仰的灯塔已然熄灭,王权的支柱已然崩朽,如今,轮到了文明最外在、也最坚实的躯壳——那些由石头构筑的城市本身。一种近乎执念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去面对一个最终的、物理意义上的终结景象。他决定重返帕伦克。
帕伦克,“巴加尔大帝”的安息之地,铭文神殿的所在,古典玛雅艺术与建筑智慧的璀璨明珠,也是他生命中一段辉煌岁月的见证(第二十五、二十六章)。他曾在其中穿行、工作、思考,感受过那石灰岩在阳光下灼热的温度,聆听过宫廷内悠扬的骨笛与广场上市井的喧嚣。那里,凝聚着他太多关于“鼎盛”的记忆。
通往帕伦克的“白路”,早已不复存在。曾经被千万双脚板和贸易车队踏得坚实平整的石灰岩大道,如今被疯狂滋生的灌木、匍匐的藤蔓和厚厚的腐殖质彻底吞噬。他不得不依靠着脑海中那张历经数百年依旧清晰的地图,以及野兽和猎人踩出的、时断时续的模糊小径,在密不透风的雨林中艰难穿行。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各种奇异而陌生的昆虫鸣叫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属于荒野的交响乐。沿途,他偶尔能看到一些倾颓的石堆,那是曾经标记道路里程或供奉路边神只的小型神龛,如今它们像被遗忘的骨骸,被浓绿的苔藓和地衣完全包裹,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能勉强辨认出人工雕琢的痕迹。
经过数日近乎原始状态的跋涉,当他终于拨开一丛巨大的、带着露水的蕨类植物,视野豁然开朗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拥有千年阅历、自以为已能平静面对一切的小强,也瞬间窒息。
帕伦克,就在那里。但它已不再是记忆中的那座“洁白之城”。
它更像一个沉睡的、被绿色丝绸温柔而致命地包裹起来的巨人。
绿色的吞噬是全面而彻底的:
· 建筑群的陷落: 曾经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光芒的石灰石建筑群——那座被称为“宫殿”的庞大复合体,那座安葬着巴加尔大帝的、高耸的“铭文神殿”金字塔,以及散布各处的神庙和贵族宅邸——如今无一例外地披上了厚厚绿装。高大的无花果树和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绞杀榕,将它们蟒蛇般的根系深深扎入石缝之中,有的紧紧缠绕着墙体,如同巨型的浮雕饰带;有的则直接从建筑的顶部、窗棂间破壁而出,张开巨大的树冠,将整个建筑笼罩在它们的荫蔽之下。粗壮的藤蔓如瀑布般从屋顶、拱顶和高墙上垂落,形成一道道摇曳的绿色帘幕,遮盖了那些曾经精美绝伦、描绘着众神、国王与神话故事的灰泥浮雕和铭文。苔藓、地衣和各种蕨类植物,如同柔软的地毯,覆盖了每一处稍微潮湿的立面,将石材原本的质地和颜色彻底改变,只留下一片深浅不一的、湿润的绿意。
· 广场与街巷的湮灭: 记忆中的中心广场,那个曾举行盛大仪式、聚集万千民众的广阔空间,如今已被茂密的灌木丛、高大的草本植物和匍匐的地被植物所占领,形成了一片无法轻易穿越的绿色屏障。曾经规整的街巷和庭院,被厚厚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落叶和腐殖质所覆盖,踩上去松软而陷足,散发出泥土和植物腐败的、略带甜腥的气息。人类的秩序,在这里已被自然的随机与繁茂彻底抹平。
· 水系统的终结: 帕伦克精妙的引水系统和蓄水池也未能幸免。曾经流淌着清泉的水道或被泥土堵塞,或被树根撑裂,早已干涸。那些作为城市命脉的蓄水池,要么彻底见底,池底布满纵横交错的龟裂纹,如同老人干枯手背上的血管;要么变成了浑浊不堪、漂浮着浮萍和水藻的绿色泥塘,成了青蛙、水虫和蚊蝇肆意繁殖的乐园。
人类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这里的主人已经更换。
取而代之的,是雨林固有的、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寂静的喧嚣”。
· 动物的乐园: 在他头顶上方,金字塔和宫殿顶部的树冠层里,一群吼猴正发出雷鸣般的、宣告领地的啼叫,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更添寂寥。几只羽毛艳丽如宝石的金刚鹦鹉,旁若无人地站在一座神庙门楣的残骸上,用坚硬的喙梳理着羽毛,它们的巢穴很可能就筑在某个通风良好的拱顶石室之内。色彩斑斓的巨嘴鸟从一棵绞杀榕飞向另一棵,它们的存在,为这片灰绿色的废墟点缀上跳跃的亮色。泥泞的地面上,依稀可见一些清晰的爪印,大小和形状暗示着美洲豹或大型猫科动物曾在此悠闲踱步。当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段倒塌的回廊时,一条翠绿色的树蛇正盘踞在一根断裂的石柱上,冰冷的竖瞳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随即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浓密的藤蔓之中。这座城市,已然成为了一个全新而复杂的、充满野性活力的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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