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不够吗?”
“难道库库尔坎不再眷顾我们?”
“还是……我们的心不够诚?”
小强看到,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来到溶井边缘,点燃一小撮柯巴脂,低声哭泣着,并非向库库尔坎,而是向着南方,向着记忆中的古老雨神查克和祖先之灵祈祷。她的行为是隐秘的,带着恐惧,却也是一种最质朴的情感诉求,是对那未能回应祈求的“新神”的一种无声抗议。
他也注意到,本地的一些年长者在私下里议论,提及在古典时期,祭祀的时机、祭品的种类和数量,需要经过极其复杂精确的历法和星象计算,而非仅仅依赖于规模的宏大和牺牲的数量。“现在的祭司,”一位老人摇着头低语,“只学会了形式,却可能丢失了与神灵真正沟通的‘钥匙’。”
直到小强离开切姆维尔,雨水始终没有降临。那口“神圣溶井”依旧沉默地张着黑暗的巨口,吞噬了生命与财富,却未能兑现承诺。它依然是神圣的,因为人们需要它神圣,因为恐惧和绝望需要一个寄托的实体。但这种神圣,开始显露出其苍白和无力的一面。
这次经历,让小强对奇琴伊察主导下的新信仰秩序,有了更深刻也更悲观的体认。库库尔坎的崇拜,确实提供了强大的凝聚力和威慑力,但其许诺的“效用”并非总能实现。当祈雨失败,当战争失利,当灾难降临时,这种建立在效用(尽管被包装为信仰)基础上的忠诚,是否会动摇?那潜藏在官方信仰之下的、更为古老的本土神灵和民间记忆,是否会重新浮现,成为人们内心深处最后的慰藉或反抗的依托?
“神圣溶井”吞噬的,不仅仅是生命与财富,更是人们对这套新兴信仰体系毫无保留的信任。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在干旱的土地上,等待着自己的萌芽时机。小强继续着他的旅程,心中对这片土地上信仰与权力的复杂博弈,有了更为沉重也更为清晰的认识。
干旱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持续笼罩着切姆维尔及周边地区。祭祀结束后的第十天,天空依旧是一片毫无怜悯的蔚蓝,太阳如同烧红的铜盘,炙烤着这片干裂的土地。那场以生命和财富为代价的盛大献祭,仿佛石沉大海,未能在神灵那里激起丝毫涟漪。最初几日,人们还怀着一丝侥幸,遵循祭司的吩咐,耐心等待。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如同田里最后一点绿色,迅速枯萎、消亡。
焦灼重新在人群中蔓延,这一次,掺杂了更多明显的不满和疑虑。市集上的窃窃私语变得大胆起来。
“那么多的祭品……连最勇敢的武士和纯洁的少年都献上去了……”一个卖陶器的老妇人对着邻摊的伙伴低声抱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粗糙的、造型古朴的雨神查克小陶偶,那是她偷偷藏在摊位下的,“库库尔坎……难道没有看见吗?”
“也许看见了,但不在乎。”伙伴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稀稀落落的行人,“我祖父说过,旧神需要的是正确的时机和心意,而不是……不是单纯的堆砌。”
这种质疑并非个例。小强在镇上的水井边(这里的水位也下降得厉害),听到两个正在排队取水的农民对话。
“奇琴伊察来的大祭司,穿的戴的倒是威风,”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抹了把汗,语气带着嘲讽,“可雨呢?雨在哪里?还不如我父亲那会儿,村里的老祭司看云彩和蚂蚁,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嘘!小声点!”他的同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别让神殿的武士听见!不过……你说得对,现在的仪式,看起来是吓人,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诚意!”先前那汉子嘟囔道,“他们把祭祀当成做生意了,以为给得多,神灵就必须给得多。”
民间的怨气在累积,而祭司集团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小强通过一些隐蔽的渠道了解到,切姆维尔本地一位年长的、仍对古典历法和星象有所研究的老助理祭司,在内部会议上曾小心翼翼地提出,是否可能是祭祀的日期选择未能完全契合某个隐秘的星辰周期,或者对库库尔坎的祈愿方式,需要结合一些本地古老的传统。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来自奇琴伊察的、更年轻也更具权威性的主祭司压了下去。那位主祭司强调,对库库尔坎的信仰必须纯粹,任何试图掺入“过时”或“地方性”元素的行为,都是对神灵的亵渎,并暗示这位老祭司的观念需要“更新”。
知识被权力所规训,古老的智慧在统一信仰的要求下被斥为异端。
小强再次来到了那座神圣溶井的边缘,在白日里,这里显得冷清了许多。井水依旧墨绿深沉,平静得可怕,仿佛之前吞噬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但他注意到,在井口边缘一些不易察觉的岩石缝隙里,插着几根新近燃烧过的、细小的柯巴脂棒,旁边还散落着几粒玉米或几瓣枯萎的花瓣。这些,显然是有人趁着夜色,偷偷前来进行的、非官方的、很可能是献给其他神灵的小型祭奠。这是无声的反抗,是绝望中转向传统记忆的微弱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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