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足以让一座新城邦的轮廓深深烙印在大地之上,也足以让其内在的规则与氛围渗透进每一个居住者的呼吸之间。自玛雅潘确立其务实霸权以来,小强选择在这座高墙环绕的城市中停留了远比在奇琴伊察时更长的时间。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是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细细剥离着这座权力堡垒的每一层土壤,试图理解其运作的机理,感受其脉搏的强弱。公元1175年,他对玛雅潘的认识,已从最初那种“紧绷的务实”印象,深化为对其内部森严结构、压抑氛围以及潜藏危机的切身洞察。
高墙,是玛雅潘最直白的宣言。 小强时常沿着城墙内侧的巡逻道行走。墙体并非单一的外壳,而是构成了一个复杂的防御体系。墙体厚实得惊人,足以让士兵并排行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凸出的方形了望塔,塔上日夜有哨兵值守,他们的目光不仅投向墙外的原野,也同样警惕地扫视着墙内的街巷。墙基处,建有储存武器、粮食和引水设施的仓库和地窖,这些关键资源被直接置于防御体系的核心位置。与奇琴伊察那种开放、外向的城市规划截然相反,玛雅潘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这堵墙来设计和运转,内向、保守、防御性是其根深蒂固的性格。
墙内的城市布局,则如同一张清晰标示着社会等级的图纸。城市最中心,是考科姆家族及其最核心盟友的宫殿群和那座不算宏伟但地位至关重要的金字塔-神庙复合体。这里的建筑用料更为讲究,空间相对开阔,有武装卫队时刻巡逻。环绕着核心区的,是其他重要家族(如休家族)的宅邸以及中高级武士、祭司和官员的居住区。再外围,则是拥挤的平民区、工匠区和市场。越是靠近城墙,居住密度越高,环境也越发嘈杂和混乱。
小强居住在靠近市场的一个租来的石屋内,这里属于城市的中下层区域。每天清晨,他都会被城墙上传来的换岗号角声唤醒,那声音沉闷而富有穿透力,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这座城市始终处于某种未言明的警戒状态。街道上,行人往来匆匆,很少见到无所事事的闲逛者。人们交谈的声音也压得较低,眼神中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慎。与奇琴伊察那种各种语言、服饰、文化混杂碰撞的活力相比,玛雅潘更像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纪律严明的兵营或大型作坊。
他经常去联盟市场观察。这里的交易活动被严格规训。商品种类、价格、交易时间、甚至商人的资格,都受到联盟官员的密切监管。小强曾目睹一个来自外地的商人,试图用自己带来的、非标准化的陶罐交换盐块,结果不仅交易被制止,货物被没收,他本人还被市场管理者盘问了许久,怀疑其动机不纯。统一与服从,被置于效率和多样性之上。
社会流动几乎陷入停滞。一个人的身份和前途,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出身家族决定。考科姆家族及其核心盟友垄断了最高权力和大部分重要资源。其他家族,如休家族,虽然仍保有相当的地位和自治权,但能明显感觉到被排除在核心决策圈之外,他们的不满和野心,如同地下的暗流,在私下的聚会和谨慎的言辞中悄然涌动。至于平民和普通工匠,他们的生活被沉重的赋税、劳役(尤其是城墙和公共设施的维护)以及无处不在的规则所束缚,上升通道极其狭窄。
一次,小强在一位与休家族有些渊源的低级文书官家中做客。几杯普尔克酒后,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官员终于吐露了心声: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苦笑着说,“只需要记住规则,服从命令。考科姆家的人像管理仓库一样管理着这座城市,也管理着我们。他们计算每一粒玉米,每一块黑曜石,也计算着每一个人的价值和忠诚度。你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落后,就像墙上的一块石头,必须待在它该待的位置。”
他压低声音:“休家族的老人们,还在私下里讲述着祖先在奇琴伊察时的荣光,那时候,勇气和智慧能让你出人头地……现在?哼,一切都看你和考科姆家的关系,以及你是否足够‘安分’。”
这种森严的等级和压抑的氛围,甚至影响到了文化层面。库库尔坎的崇拜仪式虽然依旧举行,但变得更加程式化、刻板,失去了大部分宗教应有的感性与激情。祭司更像是一群执行规章制度的官员,而非能与神灵沟通的智者。古典玛雅诸神的崇拜有所恢复,但同样被纳入官方管控的体系,其神像的造型、祭祀的流程都有严格规定,不允许有个人的诠释或地域性的变通。信仰,也穿上了统一的制服。
小强也曾登上过那座中心金字塔。顶端的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全城。但看到的景象,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城市被高墙紧紧包裹,内部的布局规整得近乎刻板,街道横平竖直,像棋盘上的格子。远处,平民区的炊烟袅袅升起,却带不来多少生活的情趣,反而更像是一种机械的、重复的生存信号。与站在奇琴伊察金字塔顶端,感受到的那种与广阔天地、与星辰对话的壮阔与自由相比,这里的感觉更像是……被囚禁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巨大的石头容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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