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消息?”小强压下心中因查克那句话而翻涌的波澜,沉声问道。
“消息… 不太好。”马兹克叹了口气,脸上做出痛心的表情,但眼底却没什么波澜,“我听说,在靠近海岸的一些地方,那些‘苍白之人’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了。他们甚至… 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据点,用他们带来的、能快速砍伐树木的锋利工具(斧头、锯子),还升起了一种奇怪的、画着扭曲符号(十字架)的旗帜。”
小强的心揪紧了。建立据点… 这意味着他们不是短暂的探索,而是打算长期停留,甚至殖民。
马兹克继续道:“更糟糕的是… 关于他们带来的‘无形之病’(指天花等欧洲传染病),传闻越来越可怕。说是在他们去过或者接触过的村落,人就像被风吹倒的玉米一样成片死去,脸上、身上长满脓包,高烧不止… 没有任何祭司的祈祷或草药能起作用。”
石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卡努尔和其他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恐惧。相比于看得见的刀剑,这种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理解的死亡方式,更让他们感到绝望。
“还有…” 马兹克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什么惊天秘密,但他的目光却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小强手边的鹿皮和颜料,“…我路过一个以前很有名的、出过很多书吏的古城遗址(可能是帕伦克或亚斯奇兰附近),您猜怎么着?我遇到了几个还在那附近活动的猎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小强的反应。
“我跟他们聊起来,提到过去,提到那些刻在石头和写在树皮上的文字。您知道他们怎么说吗?”马兹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不可思议的笑容,“他们… 他们几乎已经完全看不懂了!那些最复杂的王名圈、记录历法的符号,在他们眼里,就跟… 就跟石头上的裂纹,或者树皮的纹路没什么两样!他们只知道很久以前有‘聪明人’会弄这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有什么用,完全不知道了!”
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的表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猎人,大概也就二十岁吧,他甚至指着一段保存还算完好的铭文,问我那是不是一种古老的、标记猎物踪迹的符号?”
“哈哈哈…” 马兹克自己先忍不住干笑了几声,似乎觉得这十分荒谬。
卡努尔和其他年轻人也跟着发出了几声模糊的、附和般的嗤笑,但笑声很快就在小强那冰冷如石像般的凝视下戛然而止。
小强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马兹克那张带着市侩笑容的脸,听着那描述“遗忘”的、看似轻松随意的语气。
一股比听到西班牙人暴行时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如果说,外来的武力征服是肉体的毁灭,那么这种从内部开始的、对自身文明记忆的彻底遗忘,就是灵魂的死亡。
技艺在失传,这不意外。但当他亲耳听到,曾经孕育了辉煌书吏文化的核心区域附近,年轻一代的玛雅人,竟然已经将神圣的、记录着王朝谱系和宇宙认知的象形文字,与猎人标记猎物踪迹的粗糙符号混为一谈时… 这种文化断层的深度和彻底性,还是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
这不是简单的“看不懂”,这是认知层面的彻底割裂。文明的根系,已经从内部彻底腐烂了。
马兹克带来的,不仅仅是远方的噩耗,更是近在咫尺的、文明已然脑死亡的诊断书。
查克那句无心的“有什么用”,与马兹克描述的“猎物踪迹符号”,像两把钝刀,交替切割着小强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坚守的意义,在现实和未来的双重否定下,摇摇欲坠。
马兹克见小强脸色阴沉得可怕,也不敢再多言,讪讪地告退了,带着那些依旧对远方传闻感到恐惧和好奇的年轻人离开了。
石室里再次只剩下小强和查克。
阳光从入口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鹿皮上那一美一丑、并置着的两个符号。
小强久久地凝视着它们,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张珍贵的鹿皮卷了起来,连同那些书写工具,一起推到了查克的面前。
他的动作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以及一种… 近乎认命般的释然?
“拿去吧,”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也许… 你说得对。它们… 确实不能吃。”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查克,望向石室外那片被阳光炙烤的、生机勃勃又残酷无比的废墟。
“但是,孩子,”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它们曾经‘有用’,忘记了它们曾经代表过一个怎样的世界… 那我们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遗忘,是最彻底的毁灭。而他,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守护者,似乎终于清晰地听到了,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的、沉重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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