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传闻,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早已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更深、更黑暗的漩涡。这不再是零星的接触或意外的漂流,这是一场有计划、有组织、有着强大武力支持和狂热信仰驱动的、全方位的入侵与征服!
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海洋的方向缓缓撒向尤卡坦半岛,撒向整个玛雅世界。这张网由钢铁、火焰、疾病和陌生的神只编织而成,而他的同胞们,却还在为了一小片猎场、一口水井,或者几颗闪亮的玻璃珠子,彼此争斗,内部分裂,对那即将降临的、碾压性的力量,要么懵懂无知,要么心存侥幸。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这观察哨外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他知道结局,清晰地看到了那条通往毁灭和奴役的路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唤醒那些沉迷于奇异小玩意的年轻人,无法弥合各部族之间深刻的裂痕,更无法阻挡那来自海外、代表着更高发展阶段文明的铁蹄。
他只是一个过于长寿的见证者,一个被命运捆绑在文明墓碑上的守夜人,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迫近。
他抬起头,透过石室的裂缝,望向夜空中那轮冰冷的、曾是玛雅历法基石的月亮。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这片即将迎来剧变的土地上,仿佛亘古未变。但他知道,很快,连这月光照耀下的世界,都将彻底改变模样。
“不祥的传闻…”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章节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哪里仅仅是“传闻”?这分明是文明终结的倒计时,是敲响在每一个尚有知觉的玛雅人心头的、沉闷的丧钟。
而他和查克,这两个孤独的旅人,正行走在这丧钟的声波里,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黑暗的终点。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清楚地听到了每一声钟响,而大多数人,还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或纷争之中。
海风在废弃观察哨的石缝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在为这片土地提前奏响挽歌。小强靠着冰冷的石壁,彻骨的寒意不仅来自石头,更来自他那颗仿佛沉入冰海的心。查克在角落里不安地翻了个身,梦呓中带着压抑的抽泣,显然白日的听闻已化为夜晚的梦魇。
小强闭上眼,那些零碎的传闻并未因夜幕的隔绝而消散,反而在他高度清醒(或者说,因绝望而无法入睡)的脑海中,愈发清晰地拼接、放大,演化出更加具体、更加骇人的图景。
他仿佛能看到,在北方某个曾经繁荣的沿海集市,如今被恐惧笼罩。几艘巨大的、桅杆如林的“移动之山”停泊在近海,放下更多的小艇。那些穿着闪亮“硬壳”(铠甲)的“苍白之人”,手持长管状的“雷鸣棍子”(火枪),排着整齐而压抑的队列踏上沙滩。他们的眼神不是落难者的茫然,而是征服者的冷酷与审视。他们立起巨大的、带有受难人像的十字架,强迫聚集起来的玛雅渔民和商人跪拜。有人反抗,或者仅仅是动作稍慢,迎接他的便是火枪的爆鸣和钢铁刀剑无情的劈砍。鲜血染红了白沙,凄厉的惨叫压过了海浪声。粮食、盐、漂亮的羽毛、甚至年轻的男女,都被当作战利品,粗暴地拖拽上小艇,运往那巨大的“海上城堡”。
他仿佛能听到,在内陆某个尚存秩序的村落里,长老和祭司们围坐在篝火旁,激烈地争论。一些年轻气壮的战士,挥舞着换来的、闪着不祥寒光的金属小刀,主张借助这些强大“外来者”的力量,去攻打世仇的部落。“他们有那么厉害的武器!我们可以用玉米、用奴隶去交换!有了那些‘雷鸣棍子’,谁还敢抢我们的水源和猎场?” 而年长的、更谨慎的人则满脸忧惧,他们提及那些关于疾病和屠杀的传闻,提及那些“苍白之人”对黄金的贪婪和对陌生神只的狂热。“与虎谋皮!他们看上的,恐怕不只是我们那点玉米,而是我们所有的土地和人民!” 争论往往没有结果,只留下更深的裂痕和弥漫在村落上空的不安。
他还仿佛能嗅到,在茂密的雨林深处,一支由“苍白之人”和少数被其利诱或胁迫的玛雅向导组成的探险队,正艰难跋涉。他们手持一种能指向固定方向的奇妙仪器(罗盘),摊开用某种柔韧材料(羊皮纸)绘制的地图,上面标记着他们想象中的“黄金之城”。他们砍伐阻挡去路的千年巨树,用的不是黑曜石斧,而是效率惊人的钢铁斧锯。他们遇到零星的玛雅猎人,便抓住逼问,语言不通,便用鞭子和刀背来“沟通”。无形的“呼吸之痛”(天花、麻疹等)如同最忠诚的先锋,早已随着这些探险队的足迹,提前潜入那些与世隔绝的村落。高烧、脓包、死亡… 在征服者的刀剑到达之前,恐惧和绝望已经摧毁了抵抗的意志。
这些由传闻构建起来的、栩栩如生的幻象,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小强的神经。这不是单一的事件,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多路并进的侵蚀过程。武力征服,经济诱惑(尽管伴随着掠夺),文化替代(强迫改宗),以及生物层面无意却致命的打击(疾病)… 这些手段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玛雅文明几乎无法抵御的毁灭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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