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能想象到，在遥远的、他曾游历过的墨西哥高原，强大的阿兹特克帝国正在类似的矩阵下土崩瓦解。宏伟的特诺奇蒂特兰城在燃烧，祭司的金铃被熔铸成金锭，羽蛇神的神庙被推倒，在原址上立起十字架… 那曾是能与古典玛雅媲美的辉煌文明，如今已是前车之鉴。而这股毁灭的洪流，正不可阻挡地向南，向着尤卡坦半岛，向着玛雅世界最后的余烬涌来。

“内部分裂… 技术代差… 信仰冲突… 还有… 疾病…” 小强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墓石，“没有希望… 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回想起古典期玛雅城邦间的战争，那虽然残酷，但至少是在同一个文明框架内，共享着基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技术水平。战争的胜负，可能改变统治者和疆域，但不会动摇文明的根基。但眼下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完全不同。这是两个处于不同发展阶段、拥有截然不同物质基础和意识形态的文明的碰撞，其结果，注定是单向的、碾压性的文明替代。

他和查克，就像两只在洪水来临前，侥幸爬上一小块高地的蚂蚁，能清晰地看到那浑浊的、裹挟着一切的水线正在不断上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第二天，他们继续北上。沿途的气氛愈发压抑。他们遇到了一小群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从他们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描述中，小强印证了自己最坏的想象。

“…他们… 他们像魔鬼一样！会发出雷鸣的棍子一指，人就倒下了，胸口一个血洞…”

“…他们抢走了所有的玉米和豆子，还把不愿意跪拜他们木架神像的人… 活活烧死了！”

“…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 好多人都病了，发烧，长疮… 死得很快… 我们不敢待下去了…”

逃难者带来的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亲历的、血淋淋的悲剧。恐慌如同实质的瘟疫，随着这些逃难者的脚步，向南扩散。

小强没有再试图去哪个村落换取食物。他知道，越是往北，秩序崩坏得越厉害，危险也越大。他和查克完全依赖荒野求生，变得更加沉默，行进的速度也因小强身体的急剧衰败和刻意避开人迹而慢了下来。

一天黄昏，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准备过夜。查克默默地在附近设置陷阱，小强则靠着一棵大树，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生命最后的气息都咳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玛雅老人，穿着几乎烂成布条的祭司袍服，头上戴着早已失去光泽的、代表某种神职的破损头饰。他眼神涣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癫的狂乱和绝望。

他看到小强和查克，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住小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你！你也是… 也是神的仆人吗？” 老祭司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神灵在哭泣！巴卡布（支撑世界的神）在颤抖！伊察姆纳（智慧之神）闭上了眼睛！”

他挥舞着双臂，指向北方，又指向天空：“他们来了！带着钢铁和火焰！带着陌生的神！他们要推倒我们的金字塔，焚烧我们的圣书，抹去我们所有的记忆！预言是真的！纪元要终结了！第四个太阳… 第四个太阳就要熄灭了！”

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抓挠着泥土，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我们做错了什么？是我们不够虔诚吗？是我们祭祀的鲜血不够多吗？为什么？为什么神灵要抛弃我们？为什么要让这些恶魔降临？！”

老祭司的疯言疯语，像最后一块巨石，砸碎了小强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连侍奉神灵的祭司，信仰的支柱都已经崩溃，普通民众又能依靠什么来凝聚抵抗的意志？

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老人，仿佛看到了整个玛雅精神世界在外部碾压下的最终结局。不是被说服，不是被融合，而是在无法理解的暴力与绝望中，彻底疯癫，或者… 麻木地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小强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搀扶那个疯癫的祭司。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任由老人哭嚎、质问，直到最后力竭，昏倒在溪边。

查克设置完陷阱回来，看到这一幕，吓得不敢靠近。

小强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被暮色笼罩、仿佛隐藏着无尽黑暗的天际线。

“传闻… 已经结束了。” 他对着虚空，也对着身边的查克，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道，“接下来… 就是现实了。”

他知道，他们不能再往北了。那里，已经是地狱的入口。他必须带着查克，在这最后的、短暂的缓冲期里，找到一个或许能稍微延缓毁灭脚步的、最后的避风港。尽管他知道，那也只是徒劳。文明的丧钟，已然敲响，声浪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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