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腐朽的落叶层在脚下发出潮湿的叹息。查克半拖半背着意识昏沉的小强,在盘根错节的林木间艰难穿行。身后,那个曾被他们短暂栖身的岩洞连同周围区域,已经变得不再安全——持续不断的、来自多个方向的扰动,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侵扰着这片雨林最后的、脆弱的宁静。
小强的高烧退去了一些,转为一种消耗性的低热和深彻骨髓的虚弱。他大部分时间闭着眼,任由查克牵引,但偶尔会突然睁开浑浊的眸子,侧耳倾听片刻,然后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几个模糊的词语:“东边…有哭声…”、“西面…砍树声更近了…”、“南边…有陌生的臭味…”。他的感官仿佛在生命力衰退的同时,被反向磨砺得异常敏锐,能捕捉到查克听不到、嗅不着的细微征兆。这些征兆共同指向一个事实:蒙特霍的殖民触角,正从最初的登陆点,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滴,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向内陆晕染、渗透。
他们被迫向更加崎岖、人迹更罕至的西南方向迁移,试图躲入佩滕伊察湖区外围那些迷宫般的沼泽与丘陵地带。然而,“破碎的抵抗”本身,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其每一片锋利的碎片,都可能割伤试图从旁边经过的人。
几天后,他们遇到了一支正在行进中的玛雅队伍。大约有三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带菜色,眼神惶恐,背负着简陋的家当。他们显然是从某个沿海或靠近大道的村落逃难出来的。看到查克和小强,队伍中几个手持简陋武器的男人立刻警惕地举起了黑曜石大剑和木矛。
“站住!你们从哪里来?”一个脸上带着新鲜疤痕的中年男人喝问,声音沙哑而紧张。
查克停下脚步,将小强护在身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我们从…东边来。只是路过,找地方休息。”他含糊地说。
“东边?”疤痕男人的眼神更加怀疑,“东边现在全是‘苍白魔鬼’和他们的走狗!你们是不是奸细?”
队伍骚动起来,女人们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男人们则握紧了武器。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猜忌,在生存压力下被无限放大。
“我们不是奸细!”查克急忙解释,指着背上奄奄一息的小强,“我爷爷病得很重,我们一直在躲藏…”
“躲藏?”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冷笑,他的一只胳膊用破布吊着,隐隐渗出血迹,“现在谁能躲得掉?那些魔鬼骑着怪兽(马),跑得比风还快!他们强迫每个村子交出粮食和男人去修路、建石头房子(堡垒)。不交,就烧村子,杀人!”
他的话引起了队伍中一片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低语。查克从他们零碎的抱怨和恐惧的交谈中,拼凑出又一块“抵抗破碎”的图景:面对西班牙人的系统压迫,有些村落选择了屈服,交出了部分粮食和劳力,成为了殖民体系最低贱的一环,在苟延残喘中消耗着自己;有些村落则试图反抗或逃跑,结果遭遇了更残酷的镇压,幸存者如眼前这般,成为失去家园的流民,在恐惧和猜忌中流浪。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疤痕男人最终做出了判断,尽管查克和小强看起来无害,“任何陌生人都会引来追踪。你们要么离开,要么…”他掂了掂手中的黑曜石大剑,意思很明显。
查克咬着嘴唇,搀扶着小强,默默地向旁边让开道路。那支难民队伍警惕地绕过他们,匆匆消失在林木深处,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他们或许曾是某个团结社区的一员,如今却成了惊弓之鸟,对外界充满敌意,内部也仅靠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维系。组织?共同的抵抗战略?在这些朝不保夕的流民心中,早已是奢望。
又过了两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地势稍高、可以俯瞰一片宽阔谷地的小山脊上。谷地中,散布着几个玛雅村落,还能看到开垦出的玉米田。然而,此刻的谷地却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中。没有日常劳作的景象,反而看到不同村落的方向,升起了几股独立的、代表召集或警报的浓烟。隐约可以听到不同方向传来的、并非针对外敌,而是相互示威性质的鼓声和呐喊声。
查克迷惑地看着谷地中的乱象。小强靠在一块石头旁,喘息着,费力地解释道:
“看…他们不是在准备对抗外敌…是在…互相提防,甚至…争夺…”
争夺什么?在征服者压境的情况下?
答案很快以一种令人齿冷的方式揭晓。黄昏时分,谷地中爆发了冲突。并非与西班牙人,而是两个相邻村落之间。起因似乎是为了争夺一条尚未被西班牙人控制、但流量已经因干旱减少的溪流的取水优先权,也可能夹杂着旧日的宿怨。双方数十名战士在谷地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混战。黑曜石武器碰撞,发出清脆而残酷的碎裂声;投石器的石块在空中呼啸;受伤者的惨叫和愤怒的吼叫交织在一起。
查克看得目瞪口呆。山脊下的厮杀,与远方地平线处那代表西班牙殖民活动的、规律而冷漠的烟柱(可能是焚烧垃圾或熔炼),形成了荒诞而可悲的对比。一面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洪流,一面是洪流面前仍在为几瓢泥水而自相残杀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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