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时光如同凝滞的泥浆,缓慢得令人窒息,又仿佛在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压力下飞速流逝,只留下查克日益深陷的眼窝和越发嶙峋的骨架作为刻度。小强依旧沉睡在那条模糊的生与死的界线上,呼吸微弱如游丝,对查克每日用尽心思寻来的那点稀薄养分和清水,反应几近于无。他更像是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灵魂或许早已飘向某个遥远的记忆之海,只留下这具枯槁的躯壳,作为与这个正在崩塌的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焚烧神像的烟尘气味早已渗入沼泽的每一个分子,成为背景的一部分。查克的恐惧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取代。他不再费力去想象远方的具体惨状,而是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眼前的生存上——寻找食物、取水、保持窝棚的相对干燥、提防沼泽里真正的危险(毒虫、鳄鱼、随时可能陷落的泥潭)。他像一颗被抛入急流却死死抓住岸边最后一根芦苇的种子,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抓住”这个动作本身,无暇思考芦苇何时会断裂,或急流将奔向何方。
然而,即便是这片被遗忘的沼泽,也无法完全隔绝时代洪流的涛声。信息的碎片,如同被潮水推上岸的残骸,依旧会零星地出现在查克艰难跋涉的路径上。
这一次,带来信息的不是逃亡者,而是一个垂死者。
查克在一处较为干燥的、长满硬质芦苇的土丘边缘,发现了他。那是一个年老的玛雅男人,瘦得皮包骨头,躺在一片被压倒的芦苇丛中,身下铺着些枯叶。他显然已病入膏肓(或许是瘟疫的后遗症,或许是纯粹的衰老和衰竭),脸上布满老人斑,眼睛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仁,嘴唇干裂脱皮,呼吸时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但他手中却紧紧抓着一小卷保存相对完好的、用细绳系着的树皮纸——这在这个年代已是罕见的物件。
查克起初只是放下一点水和食物,准备离开。老人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用尽力气抬起枯枝般的手,向他的方向虚抓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查克犹豫了一下,凑近去听。
“…湖…岛…”老人的声音断续而微弱,“…最后的…还在…飘扬…羽蛇…的…旗帜…”
查克心中一动。他轻轻掰开老人紧握的手指,取过那卷树皮纸。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但中央用炭笔和某种植物颜料画着一幅简陋却意图明确的地图:一个大致的湖泊轮廓,其中散布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圆点(岛屿),在一个较大的岛屿上,画着一个简易的阶梯金字塔图形,旁边有一个象形符号——那是羽蛇神库库尔坎的简化标记。在岛屿图形旁,还有几个表示“坚固”、“防御”、“独立”的辅助符号。
这是一幅描绘佩滕伊察湖区(Lago Petén Itzá)中某个岛屿城邦的地图,并且特意强调了其“最后”的、保持独立和传统信仰的地位。
“泰诺…(Tayasal)…”老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吐出这个地名,浑浊的眼睛望着查克,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最后的希冀与深重的忧虑,“…孩子…记住…那里…还在…抵抗…但…时间…不多了…风暴…要来了…”
说完,他手臂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呼吸逐渐停止。他死了,像秋叶般无声无息,却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和一个沉重的嘱托。
泰诺。这个名字查克并非第一次听说,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具有重量。这是最后的要塞,是羽蛇神信仰在尤卡坦大地上的最后一面旗帜,是无数像他和爷爷这样的流亡者潜意识中最后的灯塔,尽管光芒可能已摇曳不定。
查克埋葬了老人(用泥土和芦苇简单覆盖),带着那卷树皮纸地图和复杂的心情回到窝棚。他将地图摊开在小强身边,仿佛希望昏迷中的爷爷能“看到”。
“爷爷…泰诺…还在。”他低声说,不知是在告知,还是在寻求某种虚幻的确认。
接下来的日子里,“泰诺”和“最后的要塞”这两个概念,开始以各种方式,更加频繁地闯入查克的认知。
一次,他在更靠近一条隐蔽水道的区域设置陷阱时,远远看到一队约十余人的、装备相对整齐(拥有金属刀剑和少量火器)的西班牙士兵,在一群显然是被迫服役的玛雅苦力带领下,正在勘测水道和沿岸地形。他们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西班牙语中夹杂着零星的玛雅词汇。查克屏息凝神,躲在茂密的红树林气根后,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必须打通通往大湖(Gran Lago)的水道…”
“…总督(指蒙特霍家族)已经不耐烦了…北边和东边基本平定…”
“…只有那些湖里的异教徒还在负隅顽抗…盘踞在岛上,像水老鼠一样…”
“…泰诺…是的,就是那个名字…他们的首领自称是古代祭司王的后代,还在用那些魔鬼的符号(象形文字)…”
“…等道路和补给线稳固…明年,或者后年…一定要拔掉这颗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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