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墨污毁文”的风波,宝玉的心境反而沉淀了下来。赵姨娘母子的卑劣手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愤怒的涟漪,却也让他看清了这潭水的浑浊与自身的孤立。袭人、麝月的担忧,黛玉的冷静与鼓励,都让他明白,在这步步荆棘的贾府,无谓的冲动只会授人以柄,唯有实力,才是真正的铠甲。
他沉下心,将那份被污毁的“义利之辨”彻底抛诸脑后,如同黛玉所言,重新铺开素笺,蘸墨挥毫。这一次,心无旁骛,思绪反而更加澄澈流畅。他不再刻意追求辞藻,而是将心中所思所想,结合严先生的教导和黛玉的点拨,倾注于笔端。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这篇重写的文章,比之原稿,立意更显圆融,论述更为精当。他将文稿仔细收好,心中对黛玉的感激与依赖,又深了一层。
这日傍晚,宝玉照例在书房苦读。案头摊开的,是严先生布置的新功课——《孟子·公孙丑上》中论“浩然之气”的篇章。这段文字玄奥艰深,严师要求他不仅要背诵,更要理解其“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精髓。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宝玉反复诵读,眉头紧锁。“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 这气象何等恢宏!可这“气”究竟是什么?如何“养”?“配义与道”又作何解?为何“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一个个问题如同迷雾,将他团团困住。他尝试拆解句读,查阅注释,却总觉得隔靴搔痒,抓不住那跃动的神髓。挫败感再次悄然滋生。
窗外暮色四合,紫鹃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宝二爷,姑娘让送些点心来,说您读书辛苦。” 食盒里是几块精致的山药糕和一碗温热的杏仁茶。
宝玉道了谢,却无心饮食。他望着那碗杏仁茶氤氲的热气,心中一动。黛玉的才情与灵性,他是深知的。连严先生都推崇的“浩然之气”,或许…妹妹能有独到的见解?
“紫鹃姐姐,” 宝玉放下书卷,眼中带着恳切,“烦你回禀林妹妹,就说…就说我读《孟子》‘浩然之气’一章,百思不得其解,如坠五里雾中。不知妹妹可有闲暇,为我…略解其惑?” 他语气谦逊,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期待。
紫鹃抿嘴一笑:“二爷稍等,奴婢这就去问姑娘。”
不多时,紫鹃扶着黛玉缓步而来。黛玉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袄裙,外罩一件浅青色的素缎比甲,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因着叶神医的调理和宝玉日日的关切,她脸上虽仍带着病弱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清亮有神,少了些愁绪,多了几分沉静的慧光。
“妹妹来了。” 宝玉连忙起身相迎,亲自搬了铺着厚厚软垫的绣墩放在书案旁,“快坐。”
黛玉微微颔首,在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宝玉摊开的《孟子》上。“是‘浩然之气’?” 她轻声问。
“正是。” 宝玉将书轻轻推到她面前,指着那段让他头疼的文字,“‘至大至刚’、‘配义与道’、‘集义所生’…这些道理,总觉得玄之又玄,难以把握其神。”
黛玉接过书卷,纤细的手指拂过那古朴的文字。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眸,似在沉思。昏黄的烛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在书页上投下柔和的剪影。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片刻,黛玉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
“浩然之气…”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流淌,字字清晰,“孟子所言,非是虚无缥缈之物。其所谓‘气’,乃是一种充塞天地、至大至刚的精神力量,源于内心对‘道义’的坚守与践行。”
她顿了顿,见宝玉凝神倾听,便继续娓娓道来:
“譬如文天祥《正气歌》中所颂:‘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此‘正气’,便是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它非凭空而生,而是源于‘集义’——即日常点滴,凡符合道义之事,无论大小,皆尽力为之,如同溪流汇海,积少成多,最终方能养成这充塞天地、不可夺志的磅礴之气。”
“所谓‘配义与道’,是说此气必须与‘义’(行为准则)和‘道’(宇宙规律、道德根本)相配合。若无道义支撑,此气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顷刻便会‘馁’(衰竭)。故孟子言:‘无是,馁也。’”
“而‘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更是关键。” 黛玉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慊,快也,足也。若行事有愧于心,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亏欠不安,便如同在至刚至纯的气上凿开了一道缝隙,此气便会泄露、衰竭。故养此气者,首重‘诚意正心’,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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