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册带来的震撼尚未平息,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浪潮便接踵而至。
吏部考功司偏厅内,贾宝玉案头的“山丘”旁,迅速堆叠起另一座更为庞杂、更显人情冷暖的“山峦”——抚恤评定文书。
这些文书,不再是冰冷的名册,而是承载着无数破碎家庭最后希望的泣血哀告。
它们来自天南海北,字迹或工整或潦草,语气或卑微哀恳或激愤难平,却无不浸透着失去至亲的绝望与对朝廷最后一丝渺茫寄托的期盼。
宝玉翻开一份,是沙泉驿阵亡哨官李振妻子的泣血陈情:
“…妾身李氏,本卫所军户之女,年二十嫁与李振。振为哨官,俸禄微薄,然夫妻和睦,育有一子,年方三岁。去岁振调沙泉驿,临行言道:‘戍边卫国,男儿本分,待立微功,归家团聚。’
孰料噩耗突至,言振力战殉国!妾闻之,五内俱焚!家中上有六旬婆母,下有嗷嗷幼子,全赖振之薄俸糊口。今振殉国,妾与老母幼子顿失所依!恳请大人念振为国捐躯,忠烈可悯,速发抚恤,以全其忠,以活遗孤!泣血百拜!”
另一份,是黑风峡阵亡千总张彪家中老父的哀告:
“…老朽张大山,年逾花甲,世居京郊张家庄。犬子张彪,自幼习武,报效朝廷,官至千总。黑风峡噩耗传来,言彪为护主将,断后力战,身被数十创,尸骨无存!老朽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心扉
!彪妻早亡,遗一孙儿,年仅五岁。老朽年迈多病,田产微薄,无力抚养孙儿成人。彪为国尽忠,死状惨烈,尸骨难收,此乃人间至痛!伏乞大人体恤忠烈身后,从优抚恤,使彪之忠魂得安,遗孤得养!老朽纵死九泉,亦感念大恩!”
还有肃州卫外围战阵亡把总吴大用之弟的联名请愿:
“…兄长大用,戍边多年,屡立微功。此次肃州告急,兄长为护城壕,率队出击,身陷重围,力战殉国!然军中报功文书语焉不详,抚恤仅按常例。家中父母年迈,长嫂孀居,侄儿年幼,生计维艰!
兄长为国捐躯,死得壮烈,岂同寻常?恳请大人明察,追叙兄功,增发抚恤,以慰忠魂,以活遗属!吴大用胞弟吴二柱暨阖族泣血叩首!”
每一份文书,都是一个破碎家庭的缩影,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宝玉握着这些沉甸甸的纸张,指尖冰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文字背后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孤立无援的绝望、那对亲人最后尊严的扞卫、以及对朝廷微薄却唯一的指望。
然而,现实却远比这些哀告更为冰冷残酷。
制度与现实的鸿沟:
失踪之痛: 许多阵亡者(尤其黑风峡)被列为“失踪”。按律,失踪者抚恤需待查实或数年无音讯后方可发放。这对遗属而言,是漫长的、希望渺茫的煎熬。
宝玉看着那些写着“失踪”字样的名册和家属苦苦哀求尽快定论的文书,心如刀绞。
尸骨无存: 像张彪这样尸骨无存的,虽有同袍证言,但按程序,抚恤等级认定往往更为严苛,且缺乏直观证据,常遭胥吏刁难或拖延。
功绩存疑: 战场混乱,许多低级军官士兵的英勇事迹难以被完整记录或核实(如吴大用)。抚恤等级直接关系到发放银两数额,家属自然力争,但吏部需确凿军功证明,往往陷入僵局。
国库吃紧: 西北战事糜烂,军费开支剧增,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吏部能支配的抚恤银额度被大幅压缩。面对海量的申请,杯水车薪,只能优先保证有明确军功、品级较高者,或按最低标准发放。
许多底层军户遗属,所得抚恤银甚至不足维持一家数月口粮。
宝玉试图秉持“持正”之心,在冰冷的律例条文、有限的证据和遗属撕心裂肺的哀求间艰难地寻找平衡点。他仔细核对名册、查找可能的旁证、与兵部核实军报细节,希望能为那些真正壮烈或困苦的家庭多争取一分。
然而,制度的僵化、证据的缺失、以及那庞大的数量与有限的资源,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一次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他批下的“准予抚恤,按例从优”或“查无实据,按常例发放”的朱批,落笔时都感觉重逾千斤。
直这一日,宝玉正在案前焦头烂额地处理一份关于黑风峡某失踪把总抚恤争议的文书(家属坚称其已战死,要求按阵亡抚恤;但无确凿尸首或证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苍老的悲泣声和胥吏低声的劝阻。
“大人…求求大人…让我进去…我就说一句话…一句话啊…”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
宝玉皱眉,示意门口的小吏将人带进来。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入偏厅。那是一位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岁了,头发花白蓬乱,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与悲苦。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沾满尘土的破旧棉袄,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烂,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最刺目的是他背上,竟还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小的包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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