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存带着满腹心事和沉重的“回礼”南返,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穿过尚带绿意的南阳盆地边缘,越往南,沿途景象便越发触目惊心:荒芜的田地,被焚毁的村落,倒毙路边的尸骨,以及零星游荡、眼神空洞麻木的流民。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焦糊与腐臭混合的气息。这与襄邑那种紧绷却有序、隐含生机的氛围,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对比。
五日后,朱存抵达蕲州外围一处隐蔽的山谷营地——这里已是王仙芝主力收缩后的一处重要据点。营盘连绵,却显得杂乱无章,旌旗歪斜,士卒或坐或卧,神情疲惫而麻木,看到朱存回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抬眼皮。营中不时传来伤兵的呻吟、军官的喝骂,以及因争夺一点可怜食物而起的厮打吵闹声。
中军大帐比襄邑黄巢那间要宽敞华丽得多,帐内甚至铺着不知从哪个富户家抢来的锦绣地毯,摆着鎏金的酒器。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帐中弥漫的颓败与焦躁之气。
王仙芝半躺在一张铺着虎皮的胡床上,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左肩缠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他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曾经的彪悍霸气,已被一种困兽般的阴沉与多疑所取代。帐下左右,稀稀拉拉站着七八员将领,个个面带菜色,神色各异,有焦虑,有不耐,也有目光闪烁、心怀鬼胎者。
朱存跪在帐中,将黄巢的口信和两封文书呈上,然后详细禀报了在襄邑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黄巢提出的两个条件,以及襄邑城内外那种令他深感不安的“秩序”。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王仙芝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砰!”
王仙芝猛地将手中的鎏金酒爵砸在地上,酒液和碎片四溅。他挣扎着坐直身体,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射出愤怒、屈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交织的凶光。
“黄巢小儿!安敢如此辱我!”他嘶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整饬军纪?与民休息?他是在教训我?他算什么东西!当年若不是老子拉扯他一把,他早死在盐枭火并里了!现在占了两个破城,就敢对老子指手画脚?还‘明定尊卑’?我呸!他想让老子给他当狗?!”
帐下将领们也群情激愤,尤其是几个脾气暴躁的老兄弟,纷纷破口大骂:
“大哥!黄巢这厮忘恩负义!这是瞧不起咱们!”
“什么狗屁军纪!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不让抢,弟兄们喝西北风去?”
“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大哥,咱们直接打过去!抢了他的粮,占了他的城,看他还能不能嚣张!”
但也有人沉默不语,或是眼神飘忽。朱存注意到,右首一个面白微须、名叫尚君长的将领,眉头微蹙,似在思索。尚君长是王仙芝麾下少有的读过些书、有些谋略的将领,也曾劝谏过王仙芝约束部下,只是未被采纳。
王仙芝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怒火,但眼神却更加阴鸷。他盯着跪在地上的朱存,声音冰寒:“朱存,依你看,襄邑守备如何?黄巢兵马,真有他吹嘘的那般厉害?”
朱存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问题,不敢隐瞒,如实道:“回大将军,末将所见,襄邑城墙坚固,守备森严,军民……似有同仇敌忾之心。其军容严整,操练有法,绝非乌合之众。尤其那种令行禁止的纪律,末将……生平仅见。”他顿了顿,补充道,“且其粮草似也充足,城中秩序井然,民心……似已归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一些喊打喊杀的将领头上。他们可以看不起黄巢的条件,但无法忽视朱存描述的“实力”。
王仙芝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部队现在是什么状况。连番败绩,补给断绝,士气低迷,内部不稳。若黄巢那边真如朱存所说,兵精粮足,纪律严明,自己这几万疲敝之师,贸然北上硬撼,胜算几何?
但若不北上,困守此地,唐军宋威、高骈步步紧逼,也是死路一条!
“难道……真要老子向他黄巢低头?”王仙芝咬牙切齿,心中满是不甘。
这时,尚君长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将军,黄巢条件苛刻,其心叵测,确实可恨。然,朱司马所言襄邑情状,亦不可不虑。我军新败,急需休整补充。强行北上,恐难竟全功,若顿兵坚城之下,唐军尾随而至,则大势去矣。”
王仙芝烦躁地挥手:“那你说怎么办?等死吗?”
尚君长目光闪烁,低声道:“大将军,黄巢所恃者,无非是军纪民心,城池粮草。其提出条件,看似强硬,实则也留有余地。他若真想与我军彻底决裂,大可一口回绝,何必提什么‘整饬军纪’、‘明定尊卑’?此乃以退为进,既显其姿态,又观我反应。”
“你是说……他还有联合之意?”王仙芝眯起眼睛。
“未必是真心联合,但至少,他暂时不愿与我军彻底撕破脸,或者说,不愿独自承受我军北上的冲击。”尚君长分析道,“既如此,我们或可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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