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沟的胜利,如同短暂划破夜空的流星,光芒耀眼却转瞬即逝,留下的并非是坦途,而是更沉重的阴影与更急迫的喘息。
黄巢下令转向东北,沿淮河上行,做出欲迂回颍州的姿态。这一方面是为了迷惑崔安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淮河下游渡口的希望已极其渺茫——李罕之部的覆灭,必然惊动整个沿淮防线,唐军对船只和渡口的管控只会变本加厉。
队伍连夜开拔,衔枚疾走。缴获的百余匹战马(大多带伤,完好的不足五十匹)驮着重伤员和重要物资,稍稍减轻了步兵的负担。但行军速度依然无法与轻装的唐军骑兵相比,更遑论可能正在全力赶来的汴州步军主力。
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上每一个人。黑石沟的血战消耗了巨大的体力和精力,短暂的亢奋过后,是更深沉的倦怠。许多士卒走着走着就能睡着,全靠前后同伴拉扯提醒。脚底的血泡磨破又凝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然而,比身体的疲惫更令人心头发沉的,是前路的迷茫和对追兵的隐忧。虽然打了胜仗,但行踪彻底暴露,像是黑夜中点燃的火把,吸引了所有猎食者的目光。
第三日午后,队伍绕过一座荒芜的土丘,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同时也让所有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滞。
眼前是一片位于淮河北岸支流与官道之间的、相对平坦的洼地。时值暮春,本该是草木丰茂、庄稼青葱的时节,但这片洼地,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景象。
那不是荒芜,而是……涌动。
成千上万的人,如同被洪水驱赶的蚁群,密密麻麻地聚集、缓慢地移动在这片洼地及周边的田野、道路、河滩上。他们衣衫褴褛,大多仅能以破布蔽体,许多人赤着脚,脚上满是泥泞和伤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脸上统一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枯槁,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哭声、咳嗽声、有气无力的哀告声、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嗡鸣,盖过了风声和水流声。
他们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如果还有车的话),挑着破筐,背着几乎空瘪的行李卷,像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聚集在这里,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向某个未知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粪溺、疾病和死亡的气息。
流民。数量惊人的流民。
王璠倒吸一口凉气。他经历过饥荒,见识过逃难的人群,但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如此绝望的流民潮。这哪里是成千上万,粗粗望去,怕不下数万之众!而且看方向,他们似乎正从西面、北面各个方向,缓慢地向淮河边汇集。
“这……这是怎么回事?”赵璋也惊呆了,手中的马鞭差点掉落。
黄巢骑在马上,望着眼前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脸色铁青,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比旁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晚唐苛政、藩镇割据、战乱频仍,加上连年旱蝗,早已将中原百姓逼到了绝境。眼前的景象,不过是这个崩溃时代最直观、最惨烈的注脚。这些人,是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的“燃料”,他们聚集在淮河边,或许是因为听闻江南尚有活路,或许只是本能地被水源吸引,又或许……只是无处可去。
“大将军,怎么办?绕过去?”孟黑虎凑过来,低声问道。这么多流民,一旦卷入,别说隐秘行军,队伍都可能被冲散。而且流民中极易混杂瘟疫,风险极大。
黄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蹒跚的身影,那些茫然的眼睛,那些在母亲怀中奄奄一息的婴孩。他看到了自己起兵的初衷,看到了“均平富,等贵贱”这面旗帜下本该庇护的人群。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巨大的风险、沉重的负担,以及可能彻底暴露行踪的危机。
绕过去,是最理智、最符合军事逻辑的选择。他们的目标是渡河,建立根据地,不是在这里当救世主。
然而……
就在这时,流民群似乎也发现了这支突然出现的、军容相对“齐整”(在他们眼中)的军队。起初是惊恐的骚动,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般向后退缩,让开道路,畏惧地看着这些手持兵刃的军人。但很快,一些大胆的、或者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开始向着军队的方向蠕动。
一个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木棍,颤巍巍地走到离队伍数十步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嘶哑地哭喊:“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孙子……快饿死了……”他身后,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蜷缩在地上,气息微弱。
紧接着,像是打开了闸门,更多的哀求声从人群中涌出。
“军爷,赏口粥吧……”
“孩子病了,救救孩子……”
“我们从陈州逃出来……走了三个月了……实在走不动了……”
“听说淮南有活路……军爷可是淮南的兵?带我们过河吧……”
声音汇成一片悲苦的浪潮,冲击着每一个士卒的耳膜和心灵。队伍中,不少出身贫苦的士兵面露不忍,眼眶发红。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看到了自己的亲人可能遭遇的命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