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青石镇下着细雪。

马车轧过镇口的石板路时，周嫂子已经撑着伞等在铺子门口了。见车停下，她忙迎上来：“东家回来了！路上可顺利？”

“顺利。”苏知娴下车，踩了踩冻麻的脚，“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周嫂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铺子生意好着呢！冯府的点心按时送了。”

一家人进了铺子。暖意扑面而来——炭盆烧得旺旺的，柜台擦得锃亮，货架上肉脯、辣油码得整整齐齐，新烤的一炉核桃酥正散着甜香。

荷花和杏花从后头跑出来，一个接行李，一个倒热茶。

“东家，您不在这些天，咱们按您留的单子做，一天没耽误。”荷花伶俐地汇报，“就是‘琥珀核桃’卖得特别好，王掌柜又来订了二十罐，说是年礼。”

苏知娴松了口气。出门最怕后院起火，看来周嫂子她们确实得力。

回到小院，一切如旧。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薄雪，水缸结了层冰，厨房灶台冷着，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是家里好。”明轩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长凳上，“府城的床太硬了！”

“就你挑剔。”苏语棠（小草）拍掉肩上的雪，挽起袖子，“娘，我烧水，咱们先洗洗，去去寒气。”

“我来。”明远放下书箱，“你们歇着。”

他去井边打水，手触到井绳，冰凉刺骨。想起府城客栈的热水随时可取，不禁感慨——这就是家的样子，不那么便利，却处处有生活的痕迹。

热水烧好，一家人轮流洗漱。换了干净衣裳，喝了热茶，这才觉得真正活过来了。

午后，雪停了。苏知娴去铺子对账，明远去了冯府——林夫子让他休息几天，但他惦记着要去拜谢冯老太爷。静姝带着从府城买的画谱和颜料，也跟着去了。

冯府书房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冯延鹤正在临一幅《雪景寒林图》，见他们来，放下笔。

“考完了？”他问明远。

“考完了，谢先生关心。”

“感觉如何？”

“尽力而为，静待结果。”

冯延鹤点点头，看向静姝：“府城一行，有何收获？”

静姝眼睛亮了，从布包里掏出陈掌柜送的颜料，又拿出在墨香斋记的笔记：“先生，府城的墨香斋好大！陈掌柜给我看了前朝宫廷画谱，还有‘弹涡皴’的雪景摹本……”

她细细说着：怎么分辨不同刻本的时代特征，怎么观察摹本与原作的差异，怎么理解“弹涡皴”表现积雪的质感。说到激动处，手比划着，脸颊泛红。

冯延鹤听着，眼里露出欣慰。等静姝说完，他问：“那日你在贡院外等候，可曾观察过冬日树木的姿态？”

静姝一愣：“……看了，但没细想。”

“这就是了。”冯延鹤走到窗前，指着院中一棵老松，“你看，积雪压在松枝上，枝干如何承重？是挺直，是弯曲，还是断裂？不同的树，不同的雪，姿态万千。画画，不能光看画谱，要看真山真水，真树真雪。”

静姝怔怔看着那棵松。是啊，她在府城看了那么多画，却忘了看眼前真实的景。

“从明日起，”冯延鹤说，“你每日辰时来，先观察半个时辰院中景物，再临摹。雪化之前，把这棵松画明白。”

“是，先生！”

明远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等静姝去整理画具时，他轻声问：“冯老先生，学生有一事请教。”

“说。”

“学生读《孟子》，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此次侥幸得中，学生该如何自处？”

冯延鹤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觉得，何为‘达’？”

明远沉吟：“有功名，有官职，能施展抱负。”

“那何为‘抱负’？”

明远语塞。

“功名是敲门砖，不是终点。”冯延鹤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这是老夫年轻时在翰林院编的《水利考略》。你看，这里面记录了多少地方水患治理的经验，又救了多少百姓。”

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绘图：“这些图，是老夫实地走访所绘。没有这些实地勘察，光在书斋里空谈‘兼济天下’，不过是空中楼阁。”

明远看着那些精细的水道图，心头震动。

“你生在青石镇，长在青石镇。”冯延鹤合上书，“若真有心，先把你脚下这片土地看清楚，弄明白。码头为何繁忙？货物如何流通？百姓如何生计？这些，不比四书五经简单。”

“学生……明白了。”

从冯府出来，已是傍晚。夕阳将雪地染成淡金色，镇上的炊烟袅袅升起。

静姝抱着画具，一路沉默。快到家时，她忽然说：“哥，先生说得对。我太着急了，总想快点学好，却忘了看眼前的东西。”

“不急。”明远拍拍她的肩，“你还小，慢慢来。”

回到家，厨房里飘出熟悉的香味——是苏语棠在熬骨头汤。大棒骨敲开，骨髓炖进汤里，加几片姜，一把葱，小火慢熬。汤色奶白，香气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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