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平原的冬雪,从不是江南那样软绵的絮,是裹着沙粒的硬雪籽,被北风卷着,像无数把小刀子往人骨缝里钻。1977 年 12 月 7 日这天,风尤其烈,村东头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被吹得 “呜呜” 响,像谁家在哭。陈家庄的土坯房檐下,挂着尺把长的冰棱,棱尖泛着青白色的冷光,把整个村子冻得发僵 —— 连井沿的石缝里都结了冰,要砸开三层才能见着水。
陈麦秋蹲在麦地中央,膝盖以下全埋在雪里。他穿着件洗得发蓝的旧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补着块深色的补丁,是去年冬天陈母用他爹的旧衣服改的。手里的镰刀是队里的老物件,木柄被几代人攥得油光锃亮,刃口上结着一层薄霜,每割一下,都要先哈口气融霜,再往冻硬的土里扎。
他要割的是被雪压弯的麦苗根茬 —— 这不是普通的麦茬,是队里留的春播麦种。去年冬天雪少,开春又闹旱,全队的麦子亩产才五百斤,分粮时家家户户的粮缸都没装满。今年队长陈老实特意留了这三亩 “京农 1 号”,说这是公社农技站给的好种,明年开春种下去,亩产说不定能冲六百斤。可现在雪越下越密,要是把麦茬冻在地里烂了,明年开春全队人都得喝西北风。
“吱呀 ——” 镰刀又一次扎进土里,带起一小撮冻土和几根泛青的麦根。麦秋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把麦根捋齐,塞进怀里 —— 贴身的粗布褂子能焐着点,防止麦根冻坏。他的手背上裂着好几道口子,是前几天积肥时冻的,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沾了雪粒,又疼又痒。这双手才十九岁,却满是老茧:掌心的茧是春天插秧磨的,指节的茧是夏天割麦攥镰刀攥的,连虎口都有层硬皮,是秋天打谷时震的。村里人都说,麦秋这双手,是 “庄稼人的好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手也曾握过课本,也曾在草稿纸上写满过公式。
“麦秋!麦秋!快回村!广播喇叭喊破天了!”
村口的土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铁牛像头脱缰的小豹子,踩着雪往麦地冲。他穿着件更旧的蓝布棉袄,最上面两颗扣子崩开了,露出里面打了两层补丁的单衣,雪花粘在他黝黑的脸颊上,一喘气就化成白汽,顺着下巴往下滴。他手里攥着个豁口的搪瓷缸子,里面的玉米面粥撒了一路,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黄乎乎的印子。
麦秋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镰刀差点掉在雪里。“啥急事能比拾麦种紧?”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冻的,是心疼 —— 刚捋好的一把麦根散在雪地里,得重新捡。他的目光还黏在麦地里:雪盖着的麦苗尖儿泛着淡青,像藏在棉被里的绿宝石,那是全队人来年的指望。可铁牛拽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指节都捏白了,话里带着他从没听过的慌促:“不是小事!是天大的事!你去了就知道!”
麦秋只好跟着跑,雪灌进解放鞋里,很快就化成水,冻得脚趾发麻,像踩着冰碴子。两人跑过村头的井台,跑过杨大爷家的柴垛,远远就看见村大队的土台子周围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连墙根都蹲满了人。
那只锈得掉漆的广播喇叭挂在老槐树最粗的枝桠上,绿色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线绳被风吹得晃悠,像条快要断的蛇。喇叭里传出的男声裹着 “滋滋” 的电流杂音,却像炸雷似的,在雪地里炸开,震得每个人的耳朵嗡嗡响:“…… 中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今年冬季举行首次考试,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名……”
“高考?” 蹲在墙根的三叔公猛地抬起头,烟袋锅从手里滑下来,“啪” 地砸在雪地上。他赶紧捡起来,磕了磕里面的烟渣,火星子落在雪地上,瞬间就灭了,“不是早停了十年了吗?我大孙子那年高中毕业,想考都没地方考,最后去公社砖厂当学徒了。”
“是真的!我娘家侄子在县城当干部,前儿来信就说这事了!” 二婶子抱着怀里的小孙子,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声音拔高了八度,压过了风响,“说城里的知青都疯了,连夜翻箱倒柜找课本呢!考上了就能当公家人,吃商品粮,不用在地里刨土了!”
人群一下子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裹着雪粒飘得老远。有人说 “不敢信”,有人说 “试试也没啥”,还有人叹着气说 “全县那么多人,哪轮得上咱们农村娃”。王铁牛拽着麦秋的胳膊,往人群前面挤:“麦秋!你是咱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你得考!考上了咱就不用在地里熬一辈子了!”
麦秋没说话,眼睛望着远处的麦地。雪片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就化成水,模糊了视线。他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班主任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 —— 那间办公室只有一扇小窗户,生着个小煤炉,烟味混着墨味。李老师摩挲着他满分的数学卷子,手指上沾着粉笔灰:“麦秋,你要是生在城里,肯定能上北大。” 那时候 “读书无用论” 正盛,班里的同学要么去公社工厂当学徒,要么回乡挣工分,他抱着那本《数学手册》,在宿舍里哭了一宿,最后还是把书捆成捆,塞到了炕席底下。那本书现在还在,书页都发黄了,有的地方还沾着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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