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秋,漠南的风沙似乎比往年更烈,卷着枯草与碎石,在大同城外的官道上肆虐。天地间一片昏黄,连日光都被遮去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呜咽。
巳时刚过,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与蹒跚的脚步声,艰难地穿透了风沙的屏障。三百余名残兵,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野草,踉跄着向大同城门挪动。他们身上的铠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布满了刀剑砍痕与锈蚀的斑点,不少甲片断裂脱落,露出底下渗着血渍的破旧衣衫。士兵们大多面带菜色,嘴唇干裂起皮,眼中布满血丝,半数人拄着断裂的长枪或箭矢,一瘸一拐地前行,还有些人相互搀扶着,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呻吟。几匹战马驮着昏迷不醒的伤员,马背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暗褐色,马蹄踏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很快又被风沙浅浅覆盖。
“城门!是大同城门!”一名眼尖的士兵沙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濒临崩溃后的狂喜,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淹没。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发现了这支狼狈的队伍,城门校尉张威亲自上前查验。他身披完好的明光铠,手持腰刀,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这群如同败寇的士兵,眼神中满是疑惑与警惕。“你们是哪部的?兵符何在?”
队伍前列,一名身材高大却面色惨白的百户挣扎着走出队列,正是率领这支残兵的周勇。他左腿裤腿被鲜血浸透,走路一跛一跛,胸前的铠甲凹陷了一块,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周勇双手高高举起一枚残破的兵符,声音颤抖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张校尉,我是大同卫左所百户周勇!奉仇鸾总兵之命,率三千骑兵迎击俺答汗,如今……如今就剩这么多人了!”
话音未落,周勇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城门下的黄沙中,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淌出两道泥痕。“求张校尉开城门,让弟兄们进城疗伤!再晚,怕是……怕是又要有人撑不住了!”
城门口的守军们闻言,皆是一惊。三千骑兵出征,归来却只剩三百残兵,这几乎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张威连忙让人接过兵符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快,打开城门!让军医备好伤药,腾出营房安置伤员!”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血腥味、汗臭味与尘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残兵们如同潮水般涌入城门,不少人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城门内侧的空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周勇被两名士兵搀扶着,依旧跪在地上,望着张威,声音嘶哑地控诉:“张校尉,你看看弟兄们的兵器!看看这些该死的兵器!”
说着,周勇挣扎着抬起右手,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断裂的战刀。这把刀的刀刃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砂眼,断裂的切口参差不齐,边缘甚至有些卷曲,根本不像是在战场上撞击断裂,反而像是一折就断的朽木。“这就是我们出征前领到的新刀!砍在蒙古兵的皮甲上,‘咔嚓’一声就断了!那些长枪更是可笑,枪杆脆得像晒干的树枝,一戳就折,连人家的马都刺不透!”
周勇猛地将断刀掷在地上,刀身与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毫无优质铁器应有的清脆。“俺答汗的骑兵冲过来时,我们手里的兵器根本不堪一击!弟兄们只能用拳头、用牙齿去拼,可人家的刀枪锋利无比,我们……我们就是在白白送命啊!”
周围的残兵们听到这话,纷纷响应起来,一个个悲愤交加。一名断了胳膊的士兵举起手中的半截长枪,枪杆内部可以清晰地看到虫蛀的痕迹,木质疏松不堪:“我们拿着这样的废铁,怎么跟蒙古人打?军需官李三给我们发兵器的时候,还说这是上好的精铁打造,都是骗人的!”
“还有弓箭!”另一名士兵嘶哑地喊道,“射程连百米都不到,射出去的箭轻飘飘的,根本穿不透蒙古人的皮甲,反而被他们的弓箭压制得抬不起头!”
张威看着眼前的断刀、残枪,又看了看士兵们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他知道,大同卫的兵器采购一直由大同府负责,近年来虽有士兵抱怨兵器质量下降,但从未出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量问题,而是拿士兵的性命当儿戏!
“周百户,你先起来疗伤,此事非同小可,我立刻上报总兵府!”张威说完,当即让人将周勇搀扶下去,同时让人将断裂的兵器收集起来,火速送往总兵府,自己则亲自镇守城门,安抚残兵。
此时的仇鸾,正率领少量亲兵在城郊收拢溃散的士兵,得知周勇带着残兵回城,且兵器存在严重问题后,脸色铁青。他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一边让人统计伤亡人数,一边连夜撰写奏疏,将战场的惨状、兵器的劣质以及自己的怀疑一一写明,派人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仇鸾在奏疏中写道:“臣率三千骑兵迎击俺答汗于阳和城外,贼兵虽众,然我军将士奋勇,本可一战。奈何所领兵器皆为劣品,刀枪易折,弓箭无力,将士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杀敌之器,终致惨败。此战伤亡两千三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臣细查,新兵器皆由大同府采买,匠人多有怨言,恐有官吏中饱私囊,暗通商贾,以次充好,草菅人命。恳请陛下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以告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