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寒光一寸魂。
最后七个字,如同七块冰,从陈猛的唇间落下,砸在画舫里每一个人的心头。
舫厅之内,方才还热络喧闹的气氛,在这一句诗后,凭空坠落,凝结成一片死寂。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与湖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
奢华,血腥。
风雅,杀伐。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被这四句诗粗暴地扭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感。
“城西铁马踏无声”,这是什么意思?
“一寸寒光一寸魂”,这又是在说什么?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他们从这首诗里,嗅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宋祁脸上的醉意与挑衅,被这股寒气一冲,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场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诗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耳边响起的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哪里是作诗?
这分明是一封用血写成的战报!
钱裕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久久没有放下。他脸上的笑意早已收敛干净,肥硕的身躯坐得笔直,看向陈猛的表情,复杂难明。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城西”今夜意味着什么。
陈猛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念完诗,便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刚送上来的凉拌笋尖,细细地咀嚼起来。那份从容,与他诗中的暴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吃得很慢,仿佛这盘笋尖是什么人间美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尝到的,只有自己指甲掐进掌心时,那股子腥甜。
他用这种方式,将那头快要冲破牢笼的野兽,重新按了回去。
他不能慌,更不能乱。
祖父的棋局已经布下,他是局中最显眼的一颗子,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风雅之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将所有探寻的视线,都牢牢钉在自己身上。
画舫里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钱裕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比方才洪亮了数倍,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粗放。
“好!好一个‘一寸寒光一寸魂’!”他一拍大腿,对着众人高声道,“陈贤侄此诗,写的是古战场上将军的豪情,有金戈铁马之气!我等文人,平日里吟风弄月惯了,乍闻此等雄浑之作,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三言两语,便将这首杀气腾腾的诗,强行解释成了一首怀古的咏史之作。
“来来来,”他举起酒壶,亲自给陈猛斟满酒,“诸位,让我们共饮此杯,敬陈贤侄的将军豪情!”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附和。
“钱大人说的是,是我等见识浅了。”
“陈兄此诗,气魄非凡,佩服,佩服!”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钱裕强行遮掩了过去。画舫里的丝竹声重新响起,人们又开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死寂从未发生过。
只是,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看向陈猛的表情里,除了先前的欣赏与好奇,又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宋祁更是早就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再也不敢朝主位那边多看一眼。
……
同一片夜空下,城西。
土地庙外的屠戮,已然走到了尽头。
空气里,血腥气与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侥幸未死的,也都被粗麻绳反绑着双手,跪在泥水里,一个个抖如筛糠。
李宏手下那些所谓的刀斧手,在扬州卫所这些以杀戮为本职的军士面前,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能撑过去。
李宏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半张脸都埋在混着血的烂泥里。他挣扎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个站在他面前,用刀鞘一下下轻点着地面的军官。
这军官三十来岁,一脸的络腮胡,身上的皮甲磨损得厉害,正是扬州卫指挥同知麾下的心腹百户,陈武。
陈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李宏,用刀鞘挑起他的下巴,让他那张沾满泥污的脸,正对着自己。
“李大当家,好大的阵仗。”陈武的声调很平,听不出喜怒,“深更半夜,领着上百号弟兄,在这里做什么买卖?”
“呸!”
李宏用尽全身力气,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沫,正好打在陈武的靴面上。
“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陈武也不动怒,他只是收回刀鞘,用靴底在旁边的草地上蹭了蹭,而后对着身后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
“给本官仔细地搜!”
“看看这些胆敢持械拒捕的‘水匪’身上,都藏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好东西!”
号令一下,那些面无表情的军士便动了起来。他们粗暴地在那些俘虏和尸体上摸索着,撕开他们的衣襟,扯下他们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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