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前几日的学堂,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
讲授《礼记》的夫子在堂上提问,一个平日里跟在柳子衿身后的学子,支吾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就在那学子面红耳赤之际,另一名素来只埋头故纸堆的学长站起身,不仅对答如流,还引申出好几条旁人未曾注意的注疏,最后才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礼》为人之骨干,经义乃血肉。若根基不稳,只求辞藻华丽,不过是舍本逐末。”
此话一出,几道憋着笑的视线,都投向了角落里脸色发青的柳子衿。他前几日在《孟子》课上丢了面子,这几日憋着劲想在《春秋》和策论上找补回来,却不想后院起了火。
周进递给陈猛的那些“绳子”,已经被人悄无声息地套了上去。
书院里风言风语的源头,不再是“扬州杀人诗”,反而变成了“柳子衿急功近利”、“某某学问不扎实”的窃窃私语。风向,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转了。
赵元看得解气,下学路上,一个劲地冲周进比划大拇指。
周进只是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书院的学风向来如此,大家喜欢切磋学问罢了。”
陈猛走在前面,没参与他们的谈笑。这点小手段,掀不起大浪,却也足够让柳子衿手忙脚乱一阵。他烦的不是柳子衿,而是这种无休止的内耗。
午后,有书童来请,说山长有请。
宋濂的书房里,燃着一炉极清淡的檀香。老人家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在窗边的茶台旁,亲自煮着一壶水。
“坐。”
陈猛依言坐下,没开口。
水沸了,宋濂提起陶壶,冲洗茶具,动作不急不缓。一套繁琐的工夫茶,在他手里,变成了一种安抚人心的仪式。
“尝尝。”他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陈猛面前。
陈猛端起,喝了一口。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为官之道,如同烹茶。”宋濂终于开了口,“火太急,茶焦了。火太慢,味出不来。多少人,一辈子就折在这火候上。”
他没有提书院里的任何事,反而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泛黄的旧策论。
“这是前朝张阁老的文章,他当年还是个小小御史,人微言轻。你看他这篇《论南漕改道疏》,通篇都在讲治水利弊,引经据典,无一字提及朝堂党争。”
宋濂将策论摊开在陈猛面前。
“可你看他文章的脉络,每一处改道的节点,每一处堤坝的修筑,都精准地绕开了当时权相的利益,却又实实在在地把好处,分给了那些被盘剥的沿岸州府。这篇文章上去,权相找不到攻讦的借口,皇帝看到了利国利民的实处,那些得了好处的官员,自然就成了他的助力。”
宋濂用指节,轻轻叩了叩纸面。
“这,就是治世的文章。它不是空谈仁义道德,而是把你的抱负,你的手段,藏在一笔一划,一字一句里。让你的政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把事办成,还挑不出你的错处。”
老人的话,让陈猛的心神,从书院那些鸡毛蒜皮的纷争中,一下子拔高到了另一个层面。
“你的‘讨贼笔’,锋利有余。”宋濂重新注满了两人的茶杯,“可‘春秋笔’,讲究的是藏锋。你的骨头很硬,这很好。但你的魂,还须静养。”
从书房出来,陈猛的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傍晚,陈家派来的管事,送来了换洗衣物和一封家信。信是祖父的亲笔,只有寥寥数语。
“南疆有犬吠,已备打狗棒。金陵李家外戚,商路不通,仓廪渐空。安心读书。”
陈猛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祖父的手段,总是这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把网撒了下去。李子轩想在南边东山再起,只怕没那么容易。
书院的月考,如期而至。
考场设在最大的讲堂里,数百名学子济济一堂,只听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陈猛的位置,与柳子衿隔了好几排。他能看见对方的背影,坐得笔直,下笔飞快,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陈猛没去理会。他凝神看着自己面前的考题,一题一题地往下做。经义、注疏、策论。他的答案,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惊世骇俗的观点,只是逻辑严密,论据扎实,一板一眼,稳得像他清晨打出的拳。
他不是来考状元的,他是来拿功名的。
一连三日的考试结束,整个书院都松了一口气,转而陷入一种焦灼的等待。
成绩公布的前一天,一则消息,却在学子中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有人写了封匿名信,告到山长那里去了!”
“告的谁?”
“还能有谁,陈猛呗!听说信里把他扬州做的事,添油加醋全写了,说他勾结官府,心性暴戾,留在书院,早晚是个祸害!”
赵元听到消息,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又是柳子衿那帮阴魂不散的家伙!”
周进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这封信,比在学堂上辩论要毒得多。这是直接把刀,递到了山长手里,逼着他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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