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喉咙一夜未曾真正合拢:哭声里夹笑,笑声里夹咳,咳声里又忍不住要把“徊”的尾音拖出来。孩子睡着了也还下意识地做“欠身”,脚尖翘起,裤脚上粘了一圈盐白。老人坐在半指高的凳边不肯动弹,一动,就先摸鼻梁上的“可否”,再看门“□”旁那粒丑疤,嫌一嫌,心才落下去。有人捧着破空板背面新刻的叩孔,一下一下地试拍子,叩得太齐,就停,叩得太散,也停——“空比满难”,白眉老匠留下的这句半气话,像一枚小钉子,钉在城里每一家门框上。
城心的废墟被清出了四条窄行道:通往碑坊、狱井、错幕与灰场。四方约在断碑前会晤,无鼓无幡,只把四样各自的“土器”摆在裂缝沿:一片素板、一圈暖环、一幕丑布、一张“欠弧”。再把江枝的七缕细丝与萧砚那枚“或”字刻片并列其上。风过时,这些东西一起轻颤,像一张破了多处、却还肯撑开的网。
碑心新承的徒弟眼袋青黑,把“参差约”用最笨的笔画又刻了一遍,末尾加了一行字:“不得齐死,且各自活。”——刻完,众人不约而同欠了一欠,既是行礼,也像喘气。残痕的火夫们把暖带重新压成“不过踝”,往里添了一撮昨夜没笑完的笑痒,指尖一抹,痒便贴在环沿;错命年轻祭者把丑幕洗了又晒,晒干再补,补得越丑越稳;灰祭师把门额下的“欠”弧加深半笔,旁注一行小字:“先欠后坐,问在前。”
这一日里,祖阙学会用最微弱的动作修补生活:有人在锅盖边故意敲出两道不齐的缺口,说影轮再照,先去看“缺”;有人把衣襟故意缝歪半指,出门先摸摸那道歪线,笑一笑,心就不齐;有人把家中孩子的童脸画回旧门板,鼻梁上深刻“可否”,睡前摸一摸,梦便不走远。市井因此生出一种“参差礼”:过门先嫌丑、遇井先欠身、开言先哈欠、行路先摸鼻、临坐先看位、落笔先空页。初看滑稽,久而成章,祖阙就靠这些土法子稳住了影轮逼停后的第一昼夜。
夜再临时,北坡井心的“轮脐”轻轻一跳,像胎息。那一下细到只有熟睡孩子的睫毛为之抖了抖,只有最老的狗低声哼了一下,只有江枝与萧砚同时转头。井壁上被灰尘遮住的旧刻痕这一跳间浮出半笔锋利的刺,朝外。碑心徒弟紧张地把空谱抱得更紧,残痕火夫把盐灰攥出汗,错命老祭官抬手欲点丑疤,又讪讪收回——怕点得太齐,灰祭师则干脆在“轮脐”方向多画一弧“欠”,自己先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尾音变笑,笑里又带一点哭。
“它要生。”江枝一句话,像石子落进干井,回响三圈。她把七缕细丝分给四方各持一束,自己留三丝,系在“喜、丧、渴”三处的门内檐。手背的血痕裂开,她不管,低低道:“脐一开,先牵心,后牵名,再牵声。看好你们的人——别让他们第一个念的,成了它的第一声。”
“生前,必齐。”萧砚盯住井心那道细刺,断刀背上的“可否”被他指腹磨得发热。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刻了“或”的小片,按在问桥旧脸鼻梁下:**“或:不齐、不否、不必立断。或者,活也。”**他眼神冷而稳:“一旦齐,便死。宁肯慢,也别齐。”碑心徒弟咬牙点头,残痕火夫咧嘴笑了一下,错命老祭官把脸扯丑,灰祭师哈欠后补了一句干巴巴的笑:“活——欠着。”
余波里没有壮丽的收场,只有一桩桩琐碎的自救。南市那位铁牙匠把自家门额安回,亲手刻了“看位”的浅弧,把刚刮净的净木右下角重新点上一粒极丑的疤,他把脸贴上去嫌了一嫌,转身对徒弟说:“吾丑,家活。”说完,学着灰派样式欠了一欠,把凳脚又垫回半指。学巷的童子写字,师匠改了规矩——不教正楷,先教“空页”,空一页,叩三下,再写半行。孩子们不明白,只觉得这样写不累,笑声里影轮那缕尾音就被笑破了一角。
入夜二更,外城使者从影脉上托回一块破门板,上面只剩两个被烟烬烫黄的字:**“连城”。碑心徒弟看后沉默良久,把这两个字塞进空谱的最后一页——那一页原本只刻“不可写”。他抬头问四方:“连,便齐?”众人皆欠身,不答。萧砚道:“连,不必齐;连,须参差。”江枝接过空谱,把那页“不可写”旁再补一小字:“或。”**她侧头笑了一下:“连到活门上,或可活。”
三更将尽,祖阙上空的云页被人用看不见的手轻轻翻了一页。第三笔的断影在背面磨墨,第四字在边角练横,碎五声在纸背试锋;影轮那枚尚未成形的第二环在远处合拢一线。北井的轮脐随之第二跳——比刚才重一点,像水里的鱼背起了一指的波。井檐的旧脸发出极细的“咔嚓”,鼻梁上的“可否”裂纹向下延了半寸。灰祭师抬手去托,手还没到,那条裂就被萧砚指腹按住。他没有看江枝,只把“或”字按得更深。
这一跳,城中同时应了一百个小现象:空板背面的叩孔少了一个音,叩到第七下时总要停;暖带边的笑痒忽然偏到外圈,脚背一痒,人先想笑再想哭;丑幕上其中一张歪脸半夜自己掉了下来,砸在错命老祭官头顶,他骂了一句,又忍不住笑;门“□”下的“欠”弧在风里晃,多出一丝不属于原画师的讹——像谁用指肚抹了一下。百姓第二天早晨起来,不知何故便想先摸摸鼻梁,摸过了,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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