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们的焦虑与渴望,并非孤例。在广州、在宁波、在东南沿海各个因海贸而瞬间沸腾起来的城镇,无数像他一样凭借胆识、运气和灵活手腕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的新兴海商,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他们富可敌国,箱笼里塞满了来自西洋的银币和奇珍,宅邸修得比有些没落的世家族宅还要气派。但他们走在街上,依然能感受到那些传承数代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投来的、带着毫不掩饰轻蔑的目光。他们被私下称为“幸进之徒”、“逐臭之夫”、“身上带海腥味的铜臭商人”。
这种无形的壁垒,比官府的税卡更让他们感到窒息和愤怒。财富带来了物质享受,却带不来他们极度渴望的“体面”和“尊重”,更无法保障他们财富的安全。他们需要权力,需要地位,需要能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需要有人能为他们的利益代言!
于是,一条新的“终南捷径”被迅速开辟出来——捐官。
本朝虽有捐纳制度,但以往多是虚衔散官,荣誉性质大于实权。且多为地方赈灾、河工等临时筹款所设,门槛高,名额少,多为世家大族子弟用来镀金或弥补科举失利的补充途径。
然而,如今情况不同了。皇帝陛下锐意革新,提拔寒门,打压世家,朝廷连续用兵、兴修水利、筹建水师、研制新械,处处都需要钱!国库虽经整顿日渐充盈,但也架不住这如同无底洞般的开销。
嗅觉灵敏的新兴海商们,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不像世家大族那样吝惜羽毛,顾忌清名,他们追求的就是最直接、最快速的回报!
一场轰轰烈烈的“捐官潮”就此掀起。
广州的海商巨贾一掷万金,为筹建中的南洋水师“捐献”了十艘新式战船,换来了一个从五品的“水师协办”虚衔,但其子侄得以进入水师学堂学习。
宁波的茶丝大王“慷慨解囊”,承担了疏浚运河的大半费用,获得了一个“督漕参议”的名头,虽无实权,却也有了与漕运官员同桌议事的资格。
泉州的陈海生,更是联合了十几家新晋海商,共同捐出一笔足以让户部尚书都眼皮直跳的巨款,声称用于“振兴工巧,强兵固国”。他们所求不多,只希望朝廷能“酌情”给予一些“褒奖”。
面对这雪片般飞来、数额巨大的“捐款”,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急于寻求政治地位的新兴阶层,朝廷的态度变得微妙而复杂。
陆景渊看着户部呈上的、记录着惊人捐款数额的奏章,眉头紧锁。他需要钱,但他同样警惕金钱对政治秩序的腐蚀。“星落,此事你看如何?此例一开,只怕……”
沈星落沉吟片刻,道:“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金钱亦然。彼等所求,无非是身份认可与利益保障。堵不如疏。与其让他们暗中勾结官吏,滋生腐败,不如给他们一个有限的、可控的出口。”
她提出建议:“可设‘恩荫捐’,规定所捐银钱需用于朝廷指定的军工、水利、教育等实事,并严格审核其款项用途。根据捐款数额和用途重要性,授予不同级别的虚衔、散官,或允许其子弟进入国子监、新式学堂深造。但务必严守底线:实权官职,尤其是地方亲民官、军中统兵权,绝不可通过捐纳获得!”
“如此,既可缓解朝廷用度之急,亦可安抚此新兴阶层,将其纳入体制内进行监管,更可借此选拔其中真正有才识者,为国所用。”
陆景渊深思良久,最终采纳了沈星落的建议,但对审核和限制条款更加严格。
旨意下达,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引爆!
无数海商捧着真金白银,涌向各地的布政使司和京城户部衙门!他们不在乎是否是实权官,哪怕是八九品的虚衔,只要能换来一套官服、一顶乌纱、一个能被人尊称一声“老爷”的身份,能让他们踏入以往遥不可及的官场交际圈,他们就认为值!
短短数月间,朝堂之上,悄然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他们大多穿着不合身的、崭新的官服(品级通常不高,多在五六品以下),举止或许还有些拘谨甚至粗豪,言谈间不自觉会带出些商贾算计的气息,与周围那些气质儒雅、言必称孔孟的科举正途官员格格不入。
起初,他们缩在朝堂角落,大气不敢出,只是贪婪地呼吸着这象征权力的空气,兴奋又忐忑地观察着这帝国的最高议事殿堂。
但很快,随着他们逐渐熟悉环境,以及自身背后庞大的财力支撑带来的底气,他们开始尝试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一日,朝会商议东南沿海市舶司管理细则。一位老成持重的礼部侍郎提出,当严格限制民间海商船只的规模、数量及出海次数,以防其“恃富生骄,聚众滋事,甚或勾结外夷,危及海防”。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清流和保守派官员的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带着明显闽地口音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