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城邦的轮廓更加清晰,也让一个生命的年轮悄然增长。小强的鬓角已染上几缕不易察觉的霜色,尽管他内在的生命之火依旧与玛雅文明的命运紧紧缠绕,但外在的形貌,终究要向时间做出些许妥协。他在瓦克图恩的地位,已如城北那座最古老的石灰岩基座般稳固。作为翡翠之路的前任总管,如今的最高顾问之一,他的名字与卡托姆夫人的智慧统治紧密相连。瓦克图恩在他的辅佐下,财富与影响力与日俱增,中心广场不断扩建,新的宫殿群如同雨后的蘑菇般涌现,雕刻着更加繁复的纹样。
然而,繁荣的表象之下,裂隙正在悄然蔓延。
首先是持续了将近一整年的干旱。往年在此时节应当充沛的雨水变得吝啬,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白的、毫无生气的云翳,却极少降下甘霖。瓦克图恩赖以生存的几条河流水位显着下降,露出干涸龟裂的河床。玉米田里的作物蔫头耷脑,叶片卷曲,呈现出不健康的黄绿色。农夫们脸上刻满了焦虑,日夜举行的祈雨仪式似乎石沉大海,神灵沉默得令人心慌。
与此同时,来自南方的消息,如同沾染了毒液的荆棘,不断刺痛着瓦克图恩的神经。那个名为卡拉克穆尔的“蛇之王朝”,其势力范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他们的使者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试探性的礼物,而是开始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求瓦克图恩承认其宗主地位,并上缴更大份额的翡翠和可可豆作为贡赋。甚至有零星的、装备着卡拉克穆尔风格武器的武装人员,出现在翡翠之路最南端的缓冲地带,袭击小股商队,试探着瓦克图恩的反应。
内忧外患,如同两条逐渐收紧的绞索。城邦内部,一种不安的低语开始在市场和民坊间流传。老人们翻出古老的预言,提及当星辰错位,雨水枯竭,便是神圣秩序崩塌,蛇影吞噬四方之时。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繁荣的表皮下游走。
卡托姆夫人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压力。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黄昏,她召集了最核心的圈子:身着斑斓祭袍、神情肃穆的大祭司卡万(Kawiil);脸上新增了一道疤痕、眼神凶狠的军事首领巴茨(Baatz);以及眉头深锁的小强。
议事厅里弥漫着浓郁的柯巴香烟雾,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焦灼。
“查克神闭上了他的水壶,”大祭司卡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干燥的兽皮摩擦,“太阳神基尼奇·阿哈瓦的目光也变得灼热而充满审视。星辰的轨迹显示,金星正运行至与瓦克图恩守护星宿敌对的位置。神灵需要我们证明……证明我们依然配得上他们的庇佑,证明我们拥有维持宇宙秩序的决心和力量。”
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卡托姆夫人身上:“必须举行一场‘诺霍奇·切’(伟大之树)级别的血祭。不是寻常的放血自赎,而是需要最强大、最珍贵的生命之液——高等战俘的血,以及……自愿奉献的、纯净贵族之血。唯有如此磅礴的生命能量,才能重新打开雨神的水壶,照亮太阳神前行的道路,并向所有觊觎者展示,瓦克图恩与神只的联结,坚不可摧!”
军事首领巴茨立刻附和,他拍打着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说得对!我们需要用敌人的血染红金字塔,让卡拉克穆尔的探子把恐惧带回去!我们的武士渴望战斗和荣耀,也需要神灵保佑他们的长矛!”
卡托姆夫人端坐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向小强:“顾问,你的意见?”
小强感到喉咙发紧。他理解这套神权政治的宇宙观——世界依靠神灵的力量维系,而神灵需要生命,尤其是充满活力的鲜血和心脏作为“贡品”来维持其运转。这是玛雅文明自他童年起便根植于心的逻辑。他也清楚,在眼下人心浮动、外敌环伺的关头,一场盛大而成功的血祭,对于凝聚民心、震慑对手、巩固卡托姆夫人“神授”权威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从纯粹功利的角度看,这似乎是“必要”的。
但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早期村落里淳朴的玉米祭祀;奥尔梅克文化中那巨大头雕下可能流淌过的鲜血;他漫长生命中见过的无数次或大或小的血祭……以及那些被捆绑着、等待着最终时刻的生命个体。他超越常人的生命跨度,让他对这种以神圣之名的系统性牺牲,产生了一种日益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
“夫人,”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有些干涩,“血祭……确是古老的传统。然,倾尽所有祈求于一役,是否……是否风险过大?若天仍不雨……”
大祭司卡万立刻尖锐地打断他:“智者!你是在质疑神谕吗?还是你那来自科潘的、过于‘文明’的心肠,让你忘记了维持世界运转的真正代价?没有足够的献祭,神灵必将抛弃我们!届时,干旱、饥荒、战乱……死亡的将不是几个祭品,而是整个瓦克图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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