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河奔流不息,却并非总是充盈。近些年来,小强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条滋养了玛雅文明千年的巨流,正于某些支流悄然干涸,水位在看不见的地方下降,露出河床上龟裂的泥土和沉默的卵石。曾经响彻雨林的斧凿声、祭祀的鼓声、市场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而厚重的纱布笼罩,变得沉闷、稀疏,最终在某些角落,归于死寂。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萨克佩滕,一座位于古典期玛雅世界西南边缘的中型城邦。它并非蒂卡尔、卡拉克穆尔那样雄踞一方的巨擘,却也以其精美的彩陶、活跃的商人网络和一座供奉着玉米神的小型神庙而闻名,是这片区域不可或缺的脉搏之一。小强还记得,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他曾途经此地,那时广场上正在竖立一座新的石碑,纪念一位刚刚在神圣球赛中为城邦赢得荣耀的年轻王子。记忆里的画面依旧鲜活:石屑在阳光下如金粉般飞扬,工匠们哼着号子,祭司吟唱着古老的祝祷,空气中弥漫着新研磨的石灰浆的刺鼻气味、燃烧柯巴脂的清香,以及庆祝的人群手中棕榈酒的微醺甜香。那是生命与信仰热烈燃烧的烟火气。
然而,当他如今再度踏足那条连接着外部世界与萨克佩滕中心的、由石灰岩夯实而成的“白路”时,一种异样的寂静便如潮湿的雾气般,迎面扑来,缠绕在他的步履之间。道路两旁,那些曾经居住着工匠、商贩和低级祭司的台基上,茅草和棕榈叶铺就的屋顶大多已经塌陷,黝黑的椽子暴露在外,像是一具具被巨兽踩踏、掏空了内脏的鸟巢残骸。无人修补,也无人清理。几处残垣断壁上,藤蔓肆意攀爬,开出不知名的小花,以一种生机勃勃的姿态,反衬着人烟的凋零。
他走进中心广场。
脚步踏在古老石板上的回声,显得格外清晰、空洞,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他自己的心腔上。
广场依旧宽阔,北面那座不算宏伟但始终被维护得庄严整洁的金字塔依旧沉默地矗立着,指向那片它对话了千百年的天空。但它的石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般的绿苔,石缝间探出了几丛甚至已经开出小紫花的倔强野草,它们扎根于石头的缝隙,仿佛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力量,试图将这人造的宏伟解构、归还给大地。礼仪广场的东侧,原本是贵族居住的、有着精美灰泥浮雕的石灰岩宫殿群,此刻多数窗口都成了黑洞洞的眼窝,不见丝毫生活的动静。只有最南端的一两个窗口,隐约有破旧的草席垂下,像垂死者无力的眼睑,表明尚有一线微弱的生机在其中挣扎。
风,在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广场上打着旋,卷起几片枯黄的棕榈叶和细碎的尘土,却带不来丝毫的人语、孩子的嬉闹或是磨玉米的劳作声响。
小强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座金字塔。他习惯性地仰起头,目光沿着熟悉的坡度向上,寻找那块应该记录着最近一次“卡吞周期”(约20年)结束时刻的石碑——按照传统,每一位统治者都必须在这样的时间节点竖碑纪年,宣示主权,告慰神灵。他找到了,石碑依旧如同忠诚的卫士,立在金字塔的基座前,但……它是一片空白。石面粗糙,带着开采之初的原始模样,只有风雨侵蚀留下的灰暗斑驳和水流痕迹,没有任何铭文,没有国王威严的侧影,没有记录功绩与血统的象形文字雕琢,没有日期,没有神只的符号。
一块无字之碑。
小强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深井。这比看到一座被敌人摧毁、烈火焚烧过的城市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摧毁意味着曾经的存在,意味着激烈的对抗与牺牲,其本身也是一种暴烈的“存在”证明。而无字,意味着遗忘,意味着主动的放弃,意味着那根连接着现世、祖先与神灵的神圣线缆,被从这一端悄然剪断。这是一种沉默的背叛,对时间的背叛,对传统的背叛,对自身文明身份的背叛。
他绕着广场慢慢行走,脚步迟缓。曾经熙熙攘攘的市场区,只剩下几根倾倒的石柱和零星散落、被踩进泥土里的破碎陶片。一座用来研磨玉米的厚重石磨盘被遗弃在角落,里面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水面上漂浮着绿色的浮萍,几只孑孓在其中扭动。生命的迹象以另一种卑微的形式存在着,却更反衬出人类活动的缺席。
终于,他在广场边缘,一栋半倾颓的房屋投下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妇人,瘦小得仿佛只剩下骨架包裹着一层松弛的、布满皱纹的皮肤。她坐在一块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那是昔日市场里可能用来摆放货物的座基。她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央,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某种遥远而虚无的过去,或者什么也看不到。
“母亲,”小强用古老的问候语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生怕惊扰了她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安宁,“愿太阳神赐你安宁。这广场上的人呢?祭司们在哪里?为何如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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